這便是在與女主人談完話之後,加夫裏洛感到為難的原因。加夫裏洛坐在窗前,仔細地盤算:“不用說,蓋拉辛很討女主人的歡心。——對於這一點,加夫裏洛非常清楚,因此對蓋拉辛十分縱容。可是他畢竟是一個殘廢,不會講話。我可不能把蓋拉辛愛上塔基雅娜的事情告訴給女主人。而且這對他來說也很公平,他怎麼能夠成為一個合格的丈夫呢?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將塔基雅娜許配給卡皮通的事情要是讓那個——請求上帝寬恕——樹妖知道,他一定會毀掉宅子裏所有的東西。跟他講道理一點兒用也沒有。不管你用什麼辦法,都無法說服他這個魔鬼——我是一個罪人,請求上帝原諒我。沒錯!”
這時,卡皮通來找他。他的思路被打斷了。那個輕佻的鞋匠走進屋裏,兩隻手背在身後,走到門邊一個突出的牆角,非常隨便地靠在那裏,伸出右腿,架在左腿上麵。他搖晃著腦袋,好像在說:“我來了,您找我有什麼事?”
加夫裏洛一邊用手指敲打著窗台,一邊注視著卡皮通。鞋匠並沒有低頭,隻是把那黯淡無光的眼睛略微眯起來一點兒。之後,他竟然微笑起來,還用手去摸他頭頂上夾雜著白發,向四周豎起來的頭發。他這個舉動好像在說:“沒錯,就是我。你究竟在看什麼?”
“你可真行,”加夫裏洛說,他又沉默不語了。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可真行,什麼也不想說!”
卡皮通隻是將他那瘦削的肩膀扭動幾下。他心裏想:“怎麼,你比我還行嗎?”
“你瞧瞧你自己,哼,你好好瞧瞧,”加夫裏洛用責備的口氣繼續說道:“瞧瞧你自己像什麼?”
卡皮通非常從容地注視著他那打著補丁的褲子,他那脫了線的破破爛爛的禮服,他腳下穿著的那雙破了洞的靴子,特別是他右腳上的那一隻,更引起了他特別的注意。之後,他把目光移到加夫裏洛臉上,仔細地看著他。
“你找我有什麼事,先生?”
“你找我有什麼事,先生?”加夫裏洛重複道。“你找我有什麼事,先生?你還說什麼事先生?你簡直就像一個魔鬼,沒錯,你就是那樣。我有罪,請求上帝寬恕我。”
卡皮通的眼睛迅速地眨起來。
“加夫裏洛·安得列依奇,你要咒就盡管咒吧!”他心裏想道。
“你肯定又喝酒了,”加夫裏洛說,“是不是這樣?喂,趕緊告訴我是不是。”
“沒錯,我的確喝過含有酒精的飲料,那是因為我身體虛弱。”卡皮通回答說。
“因為你身體虛弱!……我看那是因為你鞭子挨得太少。你還在彼得堡待過,在那裏當過學徒,你學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你就是一個什麼事也不幹,白吃麵包的人。”
“加夫裏洛·安得列伊奇,除了上帝之外,再也沒有別人能夠對這件事做出審判。除了上帝之外,沒有人知道我到底有沒有白吃麵包,也隻有上帝才知道我的為人。他覺得我不該喝醉酒,其實那不是我的錯,那是我一個朋友的錯。我受到他的引誘,才開始喝酒。後來,他一個人走了,扔下我不管了,可是我……”
“他把你像鵝一樣,扔到大街上不管了。啊,你這個放浪形骸的人。啊!先不說這個,”管家繼續說道,“現在有這樣一件事。太太……”他停了一下,繼續說道,“太太打算給你說一門親事。聽見沒有?她認為你結婚之後,就不會再這樣了。你知道嗎?”
“先生,我知道。”
“那好吧。不過,依我之見,還是讓你嚐嚐皮鞭的滋味更好。不過,那得由太太決定。你同不同意?”
卡皮通笑了起來,牙齒露了出來。
“加夫裏洛·安得列伊奇,對男人來說,娶媳婦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太太這樣安排,我也特別滿意。”
“那好,”加夫裏洛回答說。他在心裏暗暗想到:“他講得倒非常正確。”之後,他大聲說道:“隻是,太太挑選的新娘子,恐怕並不合適。”
“恕我多嘴,她是誰呢?”
“塔基雅娜。”
“塔基雅娜?”
卡皮通把眼睛睜得很大,稍稍離開牆角。
“難道你覺得她配不上你?你怎麼會這樣吃驚?”
“加夫裏洛·安得列伊奇,她完全配得上我。她是一個好姑娘,性格溫順,工作勤奮。可是,加夫裏洛·安得列伊奇,您也知道,她被那個樹妖看上了……”
“沒錯,這我知道,”管家顯得很不耐煩。他將卡皮通的話打斷,“可是,你要知道……”
“加夫裏洛·安得列伊奇,上帝保佑啊!我會被他殺死的,沒錯,他一定會那樣做。我會被他像打死蒼蠅那樣打死的。您看看他的手,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啊,簡直就是波查爾斯基①和米寧②的手。他什麼也聽不到,打起人來絕不會手軟。他像做夢一樣,揮舞著他那碩大的拳頭。加夫裏洛·安得列伊奇,您知道,他是一個聾子,又非常愚蠢,誰也無法阻止他。加夫裏洛·安得列伊奇,您看,他還是一隻野獸,一個邪教的偶像。不,邪教的偶像也沒有他那樣壞。他簡直就是一塊白楊木頭。為什麼現在他能夠明目張膽地欺負我?當然,現在我已經看開了,不在乎了——我學會了忍耐,變得柔順了,像一個身體發亮的科隆納水罐那樣在自己身上塗了油。可是,我畢竟不是一個一文不值的水罐,我是一個人。”
“這我全都知道,不要繼續說了……”
“上帝啊!”卡皮通激動地說道,“什麼時候才是末日啊?什麼時候啊!我是一個不幸的可憐人!這就是我的命運!您想想看,小時候,德國師傅經常打我,長大之後,同胞們又經常打我,最後到現在,進入壯年時期後,又將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在等著我呢?”
“你這個懦弱無能的家夥,”加夫裏洛·安得列伊奇說道,“你為什麼總是說起話來沒完沒了?”
“加夫裏洛·安得列伊奇,你問我為什麼嗎?好,那我就告訴你,加夫裏洛·安得列伊奇。挨打並不會引起我的恐懼,如果一位老爺把我關在一間屋子裏,揍我一頓,我不會感到難為情。不過,我終究還算是一個人啊,所以在別人麵前他必須要跟我打招呼。可是現在,蓋拉辛那個家夥……”
“住嘴!”加夫裏洛不想繼續聽他說無聊的話。
卡皮通轉身慢慢地離開了。
管家在後麵大聲地對他說:“如果問題發生在他身上,你答應娶塔基雅娜嗎?”
“當然了,我答應。”卡皮通說完之後便離開了。他的口才並沒有因為他處於束手無策的境地之中而受到影響。
管家在屋子裏不停地走著,走了好幾圈。最後,他斬釘截鐵地說道:“就這樣,現在找來塔基雅娜。”
“加夫裏洛·安得列伊奇,您找我有什麼事?”她細聲細語地說。
管家注視著她。
“我說,塔紐莎,太太為你尋覓到了一位如意郎君,你願意成為別人的妻子嗎?”他說。
“加夫裏洛·安得列伊奇,我知道。”接著,她支支吾吾地問道,“那個人是誰?”
“鞋匠卡皮通。”
“先生,我知道他。”
“說實話,他是一個不靠譜的人。不過,太太希望你能夠多擔待一些。”
“先生,我知道了。”
“可是,還有一件事讓人頭疼。你知道,蓋拉辛那個聾子被你給迷住了。他瘋狂地愛上了你。你究竟是怎麼讓他愛上你的?可是,他會將你殺死。他這樣的一頭熊,有什麼事他做不出來?”
“加夫裏洛·安得列伊奇,沒錯,他會將我殺死的,他肯定會這樣做的。”
“他會將你殺死。哼,這可難說。你怎麼能這樣說呢?難道你認為他有殺死你的權利嗎?”
“加夫裏洛·安得列伊奇,他是否有這種權利,我根本就不知道。”
“你這個女人啊!你不會放任他,讓他對你做過什麼吧?”
“先生,您為什麼要這樣說,您是什麼意思?”
管家頓了一下,想到:“你實在太溫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