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這件事暫且放一放,”他大聲說道,“以後再談吧。塔紐莎,現在你走吧!我已經看出來了,你非常聽話。”

塔基雅娜轉身走了出來。不過,在離開之前,她在門柱上輕輕地靠了一下。

“也許這門親事明天就被會太太忘記,”管家心裏想道,“我如此擔心又何必呢?我們用繩子把這個壞蛋綁起來。要是他鬧事,我們就報警。”

“烏斯基尼雅·費約多羅夫娜,”他大聲地呼喚他妻子,“我的好老婆,把小茶具給我準備好。”

這一天,塔基雅娜幾乎一直待在洗衣房裏。開始時,她哭了一段時間。之後,她把眼淚擦幹,又開始像平時那樣工作起來。

卡皮通去了酒館。一個臉色陰沉的朋友陪著他,他們一直待到深夜。卡皮通非常詳細地向那個朋友講道,以前他與一位老爺一起住在彼得堡,那位老爺很不一般,無論哪一點都比別人強。隻是他太遵守秩序,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小缺點,那就是嗜酒如命;他掌握了所有勾引女人的本領……那個臉色陰沉的朋友一直沉默不語,隻是點頭對他的話表示認可。後來,卡皮通說他遇到了一件事,明天隻有自殺這一條路可走。這個時候,那個臉色陰沉的朋友意識到時間已經不早了,該回去休息了。於是,他們便默默地分開了。

與此同時,管家的願望落空了。對於卡皮通的婚事,太太非但沒有忘記,反而還非常重視。這件事情成為夜裏她與一個陪伴女人談話的唯一話題。太太夜裏有些時候會失眠,因此她養了一些陪伴女人在她失眠的時候陪伴她。她們的工作時間是在夜裏,所以就像值夜班的車夫那樣在白天睡覺。第二天早茶後,加夫裏洛去見太太,向她報告家務事。太太見到他後,第一句話就問道:“我們撮合的那樁婚事進展如何了?”加夫裏洛回答說,進展得非常順利,卡皮通今天還要特意來感謝她。太太的身體有些不太好,她向管家交代一些重要的事情後,便讓管家離開了。管家回到自己的房間,把大家找來,開了一個會。這件事情的確有些棘手,必須經過特別的考慮才行。在眾人麵前,塔基雅娜沒有反對,可是卡皮通卻表示,他沒有兩個三個腦袋。蓋拉辛惡狠狠地環視著每一個人,他好像猜出他們聚集在一起,是為了商量一件對他不利的事情,所以一直站在女傭人房間的台階上,不肯離開。眾人聚集起來,商討該如何處理這件事。在他們中間,有一個伺候吃飯的傭人,上了年紀,被人稱作“尾巴叔叔”。其他人總是懷著崇敬的心情,請求他想辦法,盡管他總是回答說:“哦,想到辦法了,沒錯,沒錯!”會議很快就做出了決定,第一條就是在仔細地考慮這件事情之前,先把卡皮通鎖在放濾水器的貯藏室裏,以保障他的安全。這件事用武力解決非常容易,但是不能這樣做。如果鬧出什麼事情,被太太知道,那可就麻煩了。既然不能用武力解決,那該怎麼辦呢?他們想了很長時間,終於想出來一個辦法。他們發現,喝醉酒的人讓蓋拉辛十分厭煩。每當坐在大門的蓋拉辛看到有人喝了很多酒,帽簷蓋在一邊耳朵上,走起路來歪歪斜斜時,他就會非常生氣,立即轉身離開那裏。大家決定讓塔基雅娜假裝喝醉,搖搖晃晃地從蓋拉辛麵前經過。他們向她解釋了半天,而她也看出來,除了這個辦法之外,根本就沒有其他辦法擺脫那個愛著她的人的糾纏,於是她才答應下來。她按照他們的話去做了。這件事與卡皮通有關,所以大家把他從貯藏室放了出來。大門口旁邊有一塊石頭。此時蓋拉辛正坐在那裏,手裏拿著鐵鏟在地上來回戳。大家藏在窗簾後麵,藏在角落裏,偷偷地看著他。

這個陰謀得逞了。當蓋拉辛看到塔基雅娜時,他像以前那樣一邊衝她點頭,一邊向她叫喊,表達對她的愛戀。之後,他注視著她的臉,把鐵鏟扔到一旁,跳著走到她的麵前,把自己的臉向她的臉挪過去。她害怕極了,把眼睛緊緊閉起來,身體搖晃得更加厲害。他抓住她的肩膀,拉著她大步跑起來,很快就跑過這個大院子,跑到那間開會的屋子裏麵。卡皮通就在那個屋子裏。蓋拉辛把塔基雅娜推到卡皮通的身上。塔基雅娜暈了過去,不省人事。蓋拉辛向她揮手,向她笑了笑,然後就步履沉重地離開了。他回到他的頂樓,在裏麵待了整整一天。馬夫安基卜卡事後對別人說,他那天透過牆板縫看到了蓋拉辛的舉動。他看到蓋拉辛坐在床上,一隻手放在臉上,雙眼緊閉,腦袋和身體一起晃動著,像過去拉船的人或者車夫唱他們那種悲傷的歌曲時那樣痛哭。雖然聽不到他的哭聲,但是可以聽到他那偶爾發出來的有節奏的叫聲。安基卜卡非常害怕,就沒敢繼續看下去。當蓋拉辛第二天從頂樓出來的時候,他的身體並沒有出現異常狀況。隻是,他的臉色更加陰沉,塔基雅娜和卡皮通已經不再讓他感興趣了。那一天晚上,卡皮通和塔基雅娜每個人帶著一隻鵝去感謝太太,請求太太為他們結婚祝福。一個星期之後,他們便結為夫妻。在他們結婚那天,蓋拉辛也沒有什麼異常的舉動——隻是在路上莫名其妙地將水桶弄破了,空著手從河邊回來。夜裏,他十分賣力地給馬擦洗身體,弄得那匹馬在他的鐵拳下像狂風中的小草那樣搖擺起來。

上述事情,全部發生在春天裏。一年時間很快又過去了。在這一年裏,卡皮通變得嗜酒如命,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無論讓他做什麼事,他都做不好了。因此,他得到命令,帶著他的妻子,到遙遠的鄉村去。離開的那天,卡皮通開始還信誓旦旦地對大家說,無論被遣送到哪裏,他都不在乎,他是不會毀掉的。後來,他變得有些垂頭喪氣,滿懷怨氣地說,他們把他送到未開化的地方,在那裏生活一段時間之後,他必定會走到毀滅,連自己的帽子也戴不上。有一個心地善良的人,把帽子戴在他的頭上,將帽簷對正他的腦門,然後在帽子了敲一下,為他戴好了帽子。等到一切都準備就緒,韁繩已經被鄉下人握在手裏,隻等著將“上帝保佑”這句話說出來便驅動車子前進時,蓋拉辛從他的小屋裏走了出來。他走到塔基雅娜麵前,把一塊一年前買的紅棉布頭巾送給她當紀念品。塔基雅娜此前遭受到非常多的不幸,但是她全都忍了下來。可是此時,她激動得難以自製,流下了眼淚。上車時,她按照基督教的禮節,與蓋拉辛接了三次吻。當車子離開後,他一直跟在旁邊。他本來打算一直將她送到城門口。可是當他跟在車子後麵,走到克裏米亞淺灘時,他突然停了下來,與塔基雅娜揮手道別後,便沿著河邊走了。

黃昏即將來臨。他慢慢地向前走,眼睛注視著河水。他突然感覺到,河邊的淤泥裏似乎存在著什麼東西。他貓下腰,看到一條白底黑斑的小狗在淤泥裏打滾。盡管它特別想爬到水麵上來,並不停地掙紮著,卻始終無法爬出來。它一次又一次跌倒,瘦弱的身體被河水淋濕,在不停地顫抖著。蓋拉辛注視著這條可憐的小狗,將它抓起來放進懷裏,邁著大步,返回家中。他來到自己的頂樓,將小狗放在床上,找來自己那件非常厚的絨布外衣,蓋到它的身上,然後急匆匆地跑到馬房,拿了一些麥秸,又跑到廚房,向別人要了一小杯牛奶。之後,他回到自己的頂樓,小心翼翼地將絨布外衣折起來,把麥秸鋪在床上,又把牛奶放在上麵。這條不幸的小狗剛生下來沒多久,頂多也超不過三個星期。它的眼睛剛剛睜開,兩隻眼睛大小還有些不同。它隻是在眨眼,在顫抖,還無法喝杯子裏的牛奶。蓋拉辛謹小慎微地用兩根手指將它的腦袋抓住,把它的鼻子放到牛奶裏,讓牛奶沒過它的鼻子。小狗突然渾身顫抖著狠狠地吸起牛奶來,不時地還會被嗆到。蓋拉辛一直在旁邊注視著小狗,突然間笑容浮現在他的臉上。整整一夜,他都一直在忙著照料它,把它的身子擦幹淨,讓它睡覺。最後,在小狗旁邊,他也非常甜蜜、安穩地進入了夢鄉。

這條小狗是一條母狗。蓋拉辛比任何一個照料自己孩子的母親都要更加小心地照料著他的“養女”。開始時,“她”非常瘦弱,樣子也很難看。後來,“她”變漂亮了,身體也強壯起來。在蓋拉辛的悉心照料下,八個月之後,“她”居然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有一雙靈活的大眼睛,一對長長的耳朵以及一條喇叭形的長滿了毛的尾巴。“她”變成了一條西班牙種狗。“她”對蓋拉辛寸步不離,一直搖著尾巴,跟在蓋拉辛後麵。每一個啞巴都知道,他們那種模糊的叫聲具有一種特別的功能,經常能夠讓別人注意他們。因為,蓋拉辛給“她”起名叫木木。“她”贏得了宅子裏所有人的喜愛,大家都管“她”叫小木木。“她”聰明極了,與每個人都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但其實除了蓋拉辛之外,“她”誰也不愛。蓋拉辛也特別愛“她”,甚至愛到了瘋狂的地步。每當看到別人撫摸“她”,他就會生氣。這也許是出於嫉妒,也許是擔心“她”受到傷害。“她”經常會在早上用嘴叼住他的衣角,把他從睡夢中喚醒。“她”經常跟他一起去河邊,一路之上,“她”臉上的表情始終十分莊重。“她”經常用嘴叼住運水的老馬的韁繩,把它牽到他麵前。“她”與那匹老馬的關係非常融洽。“她”還經常禁止別人進入他的頂樓,幫助他守護著鐵鏟和掃帚。他特意在房門上開了一個洞,以方便“她”自由進出。“她”似乎把自己當成了他的頂樓裏的女主人,所以走進屋子後,就立即得意洋洋地跳到床上去。“她”整夜都醒著,但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地亂叫,那是那些笨拙的看家狗才會做的事。它們前腿豎起,用後腿坐在地上,眯起眼睛,鼻子對著天空,沒來由地對著星星亂叫,而且必定會不間斷地叫三次。要不是有生人走到籬笆前,或者是可疑的沙沙聲或響聲在某地響起,“她”絕對不會用它那細小的聲音叫起來。總之,“她”是一隻優秀的看家狗。除了“她”之外,院子裏還有一條名字叫陀螺,渾身長滿黃毛,略帶褐色斑點的老公狗。可是,一條鐵鏈把“他”鎖了起來,即便是在夜裏,“他”也沒有自由。而且“他”感覺到自己實在太老,對自由已經徹底失去興趣。“他”整天把身體縮成一團,躺在“他”的狗窩裏,隻是偶爾叫幾聲。它的叫聲嘶啞無力,而且“他”似乎也覺得這種叫聲根本就不起作用,所以在叫完之後會立即把聲音收回去。木木非常懂事,從來不到太太的宅子裏去。蓋拉辛每次為上房送柴時,“她”都會待在台階上,焦急地等待著他。隻要門裏稍微有一點動靜,“她”就會豎起耳朵,來回搖動著腦袋仔細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