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秋季的一天,我在莫斯科打獵,結束後我趕回圖拉,但是由於自己考慮不周,之前帶來的三匹馬都被我退了回去,隻好半路上在驛站裏尋找馬匹,但驛站空空如也,我在那呆了整整一天,沒有任何收獲。驛站的站長看起來年齡很大,有著一張暗沉呆板的臉,油膩膩的頭發長到鼻尖,眼睛也無精打采。為了早點趕去圖拉,我不停地請求站長幫我找一匹馬,可是他總用含混不清的話敷衍我,言語中還帶著不滿和氣憤,隨後他起身走出房間,關上房門時發出很大的聲響,厭煩的情緒一看便知。他站在台階上對車夫罵罵咧咧,把自己的情緒都發泄在他們身上。車夫們並不在意老板對他們的叫罵,他們看起來懶洋洋的,有些人拿著架在馬脖子上的器具在泥濘的路上慢騰騰地走著,另外一些人則神情萎靡,躬身坐在凳子上撓癢打哈欠。我在屋裏坐著十分乏味,幾大杯茶水也阻擋不了我的睡意,不過我一直強撐著精神,寫在窗戶上和牆上的字已經被我全部讀了一遍。看著自己停在外麵的馬車,原本套在馬匹身上的車杆此時斜斜地朝上指著,仿佛在嘲笑我的失誤。突然我聽到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很快門外出現一輛由三匹馬拉著的馬車。車上的人一邊跳下來一邊衝著站長叫道:“快!我要換馬!”他急急忙忙走進房間,我的眼睛一直緊盯著他,並且快速地上下觀察他。請原諒我的無禮冒犯,我實在過於無聊,這位和我有著同樣遭遇的人無疑把我的全部注意力吸引了過去。站長告知他驛站已經沒有馬匹可供更換時,他的驚訝神情在我預料之中。看上去他應該三十左右,幹癟的臉呈現不自然的古銅色,上麵還有出天花遺留下來的斑點;棕黑色的頭發打著小卷垂在臉旁,後麵的則散亂地披在肩上;眼睛大概由於老二而顯得有些腫脹,眼神直愣愣的,嘴唇上有幾根調皮的胡子朝上長著。他的穿著讓我聯想到在馬市裏查看牲口的小地主:花色的上衣滿是油漬和汙垢,紫色的領帶幾乎看不清顏色,外套裏麵是一件有著一排銅質紐扣的馬甲,下身是一條灰色的大喇叭褲,褲口下露出一小部分靴子,上麵滿是泥土。一股濃烈的,混合著煙酒的氣味從他那兒傳來;長長的衣袖差不多完全擋住了他圓潤肥厚的手,我看見他手上有幾枚圖拉戒指和銀質戒指。總的來說,像他這種打扮的人在俄國遍地都是。在我看來,這類人算不上風趣幽默,盡管我也對他做出了同樣的判斷,但他表現出來的熱情和善良讓我不得不改變看法。
“大家都在等待。您看這位先生,他比你早來一個小時,還是沒有找到馬匹。”站長示意他看著我。
“早來一個小時!哈哈!”真是個狡猾的站長。
“說不定他沒有我這麼著急。”他看著我說。
“這並不在我們的工作範圍內。”站長的臉色暗了下來。
“想想辦法吧,我很著急。哪怕一匹馬也好啊!”
“真是抱歉,您也看到了,我這兒什麼也沒有。”
“那就沒辦法了,我在這等著。給我來一杯茶。”
他把帽子摘下來丟到桌上,坐了下來,然後摸了摸自己的頭發。
“您喝過茶了嗎?”他開口問我。
“是的,我喝過了。”
“一起再喝一點吧!”
我沒有拒絕他的邀請。黃銅色的茶壺再次擺上桌,這已經是第四次了。我把羅姆酒擺上桌,請這位在我看來是一位小有家產的地主共同暢飲,接下來的聊天證實了我的猜測。他名叫彼得·彼得洛微奇·卡拉塔傑夫,在農村擁有一些地產。
我們聊得十分投機,不多久我便知道了他的全部情況。
第四杯酒下肚後,他開始向我述說自己的情況:“這次我打算去莫斯科找活兒做,農村是呆不下去啦,沒法生活。”
“難道你在農村找不到事情做?”
“也許你會覺得奇怪,但事實如此。我那一點家產都沒有了,那些租借我土地種田的農夫也沒了生計;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天氣也十分惡劣,糧食收成越來越差……”他的神情沮喪極了,“唉,是我沒能力,把家業都荒廢了。”
“究竟怎麼回事,可是和我說說嗎?”
沒等我說完,他就開口說道:“我大概是全世界最不成器的人了!”他連著抽了幾口煙,頭轉到一旁繼續說:“大概你覺得我應該是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其實……不妨坦白告訴你,我對自己的知識感到愧疚,隻有中等水平,而且我的財產也不如你想象的那麼豐富。不好意思,我這個人嘴巴管不住,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你看我現在的樣子……”
他揮了揮手,沒有繼續說下去。我安慰他說,並不是每個管理者都需要有高等的教育經曆,我請他把心態方寬鬆一點,並且告訴他,和他相識是我非常榮幸的事。
他點點頭,說:“你說的沒錯。可是我想改變這一切……有些農民不去種糧食,跟著別人做活也有不錯的收入。所以我想……對了,您是來自莫斯科還是彼得堡?”
“我是從彼得堡來的。”
一縷淡青色的煙霧從他的鼻子裏飄出來。
“我打算去莫斯科找點事情做。”
“比如呢?你想找哪方麵的?”
“說不準,我也不清楚,去那兒看看再決定。實話告訴你吧,在別人手下做事可是有風險的:你得為自己的事情負全責。農村的生活自由自在,我已經野慣了……但是不找活兒做沒法生活……唉,家道敗落的滋味我受夠了,那可不是什麼好事。”
“以後你就要在城裏生活了。”
“我知道,城裏的生活……隻有親身體會過才清楚。先去看看吧,說不定我會適應的……但是,肯定比不上農村的生活自在。”
“以後您會一直住在城裏?不再回農村了?”
“回不去啦。我不能住在那裏了。”
“發生了什麼事?”
“我和一個人簽了協議,都轉給他了,他也住在村裏,是一位善良的人……”
彼得·彼得洛微奇的神情十分落寞,他凝神想了一會兒,手在臉上摩挲了一陣,又晃了晃腦袋。
“沒辦法啊……”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這能怪誰呢?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後悔也沒用了。我總愛沒事找事,給自己找麻煩……我都開始討厭自己的性格了。”
我開口問道:“您喜歡農村的生活嗎?”
他轉過頭與我對視,慢慢地、堅定地說:“任何地方都比不上農村!以前我有二十四隻獵犬,先生,你能想象得到嗎?它們是那麼優秀,簡直無法形容!(他的音調拖得老長。)被它們抓住的兔子不計其數,還有其他動物,它們的靈敏和勇敢讓我感到驕傲和自豪。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也不想提得太多。有了它們,我經常出去打獵。有一隻叫孔捷斯卡,十分聰明,奔跑捕食的身姿也很威武,它最出色的地方就是有一隻嗅覺超強的鼻子。每次我在沼澤地裏打獵,都會要它去尋找獵物,隻要對它叫一聲:找到它!他必定會飛奔著去尋找。如果它不肯去找獵物,派再多的獵犬也不會找到。它一出動必定會有好結果……它很通人性,喂麵包的時候,要是你把麵包放在左手,對它說:猶太人,那麼它死也不吃,要是把麵包放在右手裏,對它說:小姐,那麼它便快速地把麵包吃掉。它生下的孩子我留了一隻,原本想著一起帶去莫斯科,但是被一個朋友要走了,他還把我的獵槍也拿走了;他告訴我。在莫斯科獵槍派不上用場,說農村的生活遠遠比不上莫斯科的生活。我這次什麼也沒帶;所有的家當都放在農村。”
“其實莫斯科也可以打獵。”我對他說。
“算了吧,我得約束自己,以前在農村經常打獵,現在情況不允許了。先生,正好我想問問,莫斯科的生活水平是什麼樣的,不會高得嚇人吧?”
“沒有,大部分人都過得很好。”
“這麼說並不困難咯?……那麼,有沒有茨岡人在莫斯科生活呢?”
“哪種類型的?茨岡人好像有很多……”
“在市場裏當跑腿的。”
“噢,有一些,莫斯科的市場裏……”
“那最好了。我挺樂意和茨岡人交往,哈哈,我很喜歡他們……”
彼得·彼得洛微奇說到這兒興奮起來,眼睛裏也有了神采。但是他馬上又露出焦慮的神情。他把頭朝下低著,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麼,接著又把喝光了的杯子遞過來,說:
“再來一點羅姆酒吧。”
“不過茶水已經沒有了。”
“沒事,我可以光喝酒,就這樣……”
他把頭埋在雙臂之間,垂下的臉正對著桌麵。他已經略有醉意,微微張開的嘴隨時都可能發出一聲歎息,那是喝醉酒的人特有的歎息聲,我默不作聲呆在一旁等待著,如果他的心情夠難過的話,也許還會流下幾滴淚,但是我的猜測並不正確,他帶著陰沉憂傷的表情抬起頭,與我對視。
“怎麼了?您在想什麼?”
“啊……我突然記起一件往事。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想對您傾訴,但怕您會覺得我很囉唆……”
“沒事,您說吧!”
“那我就說了。”他輕輕吐出一口氣,開口說道:“這件事說來聽奇妙的,您知道……有些事偏偏就要發生在你身上。如果您想知道詳情的話,我很樂意告訴您。但是我不確定……”
“沒關係,您就說說吧,親愛的彼得·彼得洛微奇·卡拉塔傑夫。”
“不好意思,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是這麼回事……不過您確定想聽一聽嗎?”
“是的,彼得洛微奇·卡拉塔傑夫,請您快點告訴我吧。”
“那麼我開始說了。您知道我一直住在農村……忘了哪一天,我突然遇上一位姑娘,她讓我眼前一亮……真是非常不錯,她叫馬特列娜,人長得可愛,腦子也很機靈,最重要的是心地善良,性格溫和!但她的身份很低微,說白了就是一個奴仆,她在一個脾氣暴躁,但很有錢的老婦人手下做活,這也是我和她之間的障礙。如果她是自由身,或者是我家的仆人,那麼就不會有任何人能阻止我們相愛,可是她沒有自由,也不屬於我,真是一件麻煩事。但我和她相互愛慕,感情深厚。她曾多次催促我把她買回去;我也不是沒這麼打算過……然而她的女主人非常厲害,我對給她贖身這件事沒有十足的把握。終於有一天我下定決心去拜訪她的主人,她們住在一個村子裏,離我的住處大概有十六俄裏左右。我告訴下人把馬車收拾好,讓那匹名叫拉姆普爾多斯的珍貴亞西亞馬站在中間拉車,其他兩匹馬在旁邊,我把自己打扮得煥然一新,然後朝著馬特列娜主人家趕去。快要達到的時候,我看到馬特列娜站在不遠處的岔道路邊迎接我,她的身後是一棟十分寬大的房屋,有很多間客房,還有一個花園,我心想這家的女主人果然非常富裕……我原以為馬特列娜會和我寒暄幾句,但她隻是在我的手上吻了一下就離開了。我下車走進房屋,來到前廳,那兒站著一個高高的男仆,我對他說:‘我想拜訪你的主人。’他問我:‘該怎麼為您通報?請問您怎麼稱呼?’我說:‘你就說:地主卡拉塔傑夫前來拜訪。’男仆隨後進去通報;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心裏盤算著這位老婦人開出的價格究竟有多高,雖然她很富裕,但別指望她能為我省下多少錢。說不定要五六百盧布,想到這兒我的心情更加不安。正在這時,男仆回來了,他對我做了個‘有請’的手勢,我便跟著他朝裏走去。進到客廳後,我看到搖椅裏躺著一位老婦人,她的臉呈現出嚇人的黃色,身材幹癟,隻有那雙眼睛還算有神采。她問我:‘您有什麼事?’我沒有直接說正事,而是繞了一大堆客套話和讚美詞。沒想到她說:‘我不是這家的主人,她今天有點不舒服,無法見客,請您直接說明來意吧。’我告訴她這件事需要和主人麵談。‘可是馬麗婭·伊麗尼奇娜今天身體不適……請問您究竟有什麼事?’我隻好把自己的來意向她說了一遍。老婦人在我說完之後問道:‘馬特列娜?誰是馬特列娜?’‘她是庫裏克的女兒,馬特列娜·費多洛娃。’她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說:‘庫裏克的女兒,馬特列娜……您是如何知道她的?’‘一次機緣巧合之下。’‘這件事她也清楚嗎?’‘是的,她知道。’短暫的停頓後,老婦人的語氣變得凶惡起來:‘不要臉的小娼婦,看我怎麼收拾她……’當時我聽到這句話真是驚訝極了,我也顧不上其他情況了,連忙和她說:‘請您不要生氣,事情已經這樣……我想買下她,您出價吧,不管多少,我都會幫她贖身。’可是那個老婦人變得更加凶狠,低沉地對我說:‘您那點錢我們看不上眼,趁早拿回去吧……看來我要好好教訓一下那個臭丫頭,我得……我非得打她一頓不可,看她還敢不敢有這種想法!’說著老婦人急促地咳了幾聲。‘臭丫頭,好好的生活不要,想著法子要離開這裏,沒門!上帝寬恕我的罪惡。’看到她那麼咒罵馬特列娜,我十分生氣,語氣也變得惡劣起來:‘您怎麼能對她說出如此狠毒的話呢?她並沒有做錯什麼啊?’老婦人在胸前劃著十字,說:‘上帝保佑!耶穌保佑!她是我的奴仆,我想怎麼對她您管不著。’‘可您不是這個家裏的主人!’‘那有什麼關係?馬麗婭·伊麗尼奇娜也會同意我的做法;先生,我勸您不要再提起這件事;我要好好地教訓她,讓她嚐點苦頭,不然她都該忘記自己是什麼身份了。’您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麼生氣啊!我真想掐住這個惡老太婆的脖子,但是這麼做會給馬特列娜帶來不好的影響,我隻得強忍住自己的衝動。我惴惴不安地想著這件事的後果,同時哀求著她說:‘請您不要為難她。不管多少錢我都願意出;我是真心喜歡她,請成全我們吧!讓我們在一起,您是最仁慈的;看在我這個可憐人的份上,答應了吧。’說著我不顧自己的惡心,接過她的手吻了下去。可惡的老婦人總算開口了:‘您先回去吧,我會把您的請求告訴馬麗婭·伊麗尼奇娜,至於她的決定我就不知道了,幾天後再通知您。’就這樣,我心情鬱悶地回到了家。我才發現自己的做法可能會給馬特列娜帶來很不好的影響,要是我不那麼火急火燎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也許她們不會如此生氣,但事情已經無法挽回。幾天後,我終於見到了馬麗婭·伊麗尼奇娜,她和上次那位老婦人在辦公室裏接待了我。那間房的裝飾非常華麗,到處擺放著鮮花,馬麗婭·伊麗尼奇娜半躺在一把精美的安樂椅裏,頭枕著墊子;她們旁邊還站著一個姑娘,穿綠色的連衣裙,頭發是淺黃色的,嘴巴有點兒歪斜。我想她可能是她們的女侍。女主人說話了,音調裏帶著濃重的鼻音,她說:‘請坐,隨意一點。’我在椅子上坐下來,她隨即對我展開調查,我的工作、年齡和來這兒的目的都仔細地問了一遍,說實話,我不太喜歡她盛氣淩人的樣子。問完後,她拿起一塊攤放在桌上的手絹,漫不經心地甩了兩下……然後才說:‘我從卡潔蕾娜·卡爾波夫娜那兒知道了您的意思,但是很抱歉,我家有一條規定:絕不讓仆人去服侍除自己家之外的人。我們是大戶人家,這種事若傳出去會丟盡我們的臉。您不用再記掛這件事了,我已經辦妥了。’我嘲諷地說:‘大概是馬特列娜·費多洛娃做事勤快仔細,您舍不得放人吧?’‘您說錯了,她還沒有重要到讓我離不開她。’‘既然如此,讓她和我走有什麼不好呢?’‘我不想這麼做,簡單來說,我不樂意把她給您,就是不樂意。她現在正在草原村莊幹活呢!’這個消息簡直是晴天霹靂。傲慢的女主人對著旁邊那位姑娘說了幾句法文,隨後姑娘走出了房間。接著她又對我說:‘我不能太過操勞,得多休息。希望您能好好考慮我說的話。我們家的規矩是很嚴格的,您看我的歲數也大了,而您還年輕,作為長輩我有義務多提點您一些。去找一份正當職業,好好賺錢,然後娶一個和您身份地位相等的姑娘做老婆;誠然年輕富裕的女子不在多數,但人品是最重要的,出身貧窮的姑娘大多有良好的品德。’她這番話讓我十分不解,可我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我去找其他姑娘,不過‘草原村莊’這個名字一直在我腦子裏回蕩。其他的什麼……我才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