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彼·彼·卡拉塔傑夫(2 / 3)

卡拉塔傑夫說到這兒停了下來,眼睛看著我。

“您結婚了嗎?”

“現在還沒。”

“噢。事情很明顯了,那個老太婆不肯把馬特列娜給我,還盡說一些讓我氣憤的話,於是我不耐煩地說:‘行了吧,老太太,您說的那些話亂七八糟的,我聽不懂!我現在隻問您,究竟同不同意我帶走馬特列娜?’老婦人一下子變得愁眉苦臉起來,煩躁地說:‘讓他出去!讓他出去!真是煩死人了!快走吧!哎……’坐在一邊的親戚立馬跑到她身邊安撫她,然後對著我大喊大叫,要我快點離開。女主人還在那嘟嘟囔囔:‘這是我的家,想怎麼做是我的事,真煩……煩死了!’我一刻也不再停留,拿過帽子就跑了出去。”

卡拉塔傑夫接著說:“或許您會笑話我,覺得我不該對一個身份低微的姑娘如此執著。但我確實這麼做了……我也不想改變什麼……不管您怎麼看,從那之後我寢食難安,心簡直快要死去!……我在心裏罵著自己,都是因為我,馬特列娜才會被送到環境惡劣的地方做工。她一定過得非常不好,被主人謾罵,穿著破舊的衣服,每天要做許多農活,還要忍受那個粗魯的,自以為穿著柏油靴子就得意洋洋的農民村長的打罵——想到這些我就止不住地顫抖。我決定去看她,一番打聽後,我得知了她被送往的那個村莊。我馬不停蹄朝那趕去,終於在第二天天快黑的時候到達。顯然那位女主人沒想到我會跑來這麼遠的地方,所以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她的所在。別人都以為我是隔壁村子的人,走到村長家門口,我一眼便看到馬特列娜坐在大門外的台階上,雙手托腮。看到我之後,她驚喜地快要叫出聲來,不過我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用手指向後院和田地,神情自若地走進屋裏和村長攀談起來。我跟他天南地北亂扯一陣,然後找了個機會溜出門,去見馬特列娜。她激動地抱著我不肯鬆手,眼淚不住地往下流。她瘦了不少,而且神情憔悴。我安慰她說:‘馬特列娜,沒事了,不要哭了。’可是我的眼淚也不由自主地往下掉……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我先開口說道:‘別哭了,馬特列娜,哭泣無濟於事,我們得做出點實際行動來,這次你就跟著我離開這裏,我們跑得遠遠的,這樣你就解脫了。’當時她被我嚇壞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不行!那麼做隻會讓事情變得更加嚴重!她們會找到我,我將得到比這嚴厲一百倍的懲罰!’‘誰也找不到我們。’‘她們找得到,我不能那麼做。彼得·彼得洛微奇·卡拉塔傑夫,我知道您關心我,但現在的情況不是您能改變的;我命該如此,怨不得別人。’‘馬特列娜,哎呀,你不能被一點困難打倒啊,你要勇敢。’我知道她不甘屈服……她的心靈是那麼美麗!我繼續勸慰她說:‘待在這兒你會有好日子嗎?不會的,既然留下來和逃出去的結果都一樣,為什麼不試試呢?難道你還沒有挨夠村長的打?’聽到這兒,馬特列娜的臉變得通紅,嘴唇也不自在地抖動著。‘我怕自己逃跑後,她們會遷怒我的家人。’‘你的家人?……難道她們會把你的家人都發配到外地去嗎?’‘一定會的;我的哥哥第一個逃不掉。’‘那你的爸爸呢?’‘我爸爸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製衣匠,他應該不會遭到發配。’‘那你可以不用那麼擔心;你的哥哥還年輕,發配不會對他產生不好的影響。’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說服她和我一起離開;她仍然不放心,追著問我是否會對這件事情負責……我說:‘這是我該擔心的事,你就安心吧……’不管怎樣,她終於跟我走了……這一次我沒有準備充分,我另外選擇了時間,在夜裏,我駕著馬車接走了她。”

“她就這樣跟著你走了?”

“是的,她跟我走了,我安排她住在自己家中,我的傭人不多,房子也不算大,不會有太多人知道。傭人們也會守口如瓶,別人休想用金錢或者別的好處收買他們。至此,我和她終於過上了幸福快樂的日子。馬特列努什卡(馬特列娜的昵稱)在休養一段時間後也恢複了往日的活力;我對她的愛與日俱增……最令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然還會唱歌跳舞和彈奏吉他,天知道她是怎麼學會這一切的,實在是太驚喜了!我告訴她不要和周圍人見麵,不然那些好事之徒會去告發我們。我有一位關係密切的朋友,他的名字是戈爾諾斯塔葉夫·潘捷萊,想必您不認識他。他學識淵博,普希金的書他都讀過。我和他說了馬特列娜的事,他對她非常有禮貌;完全把她當做一位富貴的太太,恭謙地親吻她的手。他還教馬特列娜寫字,耐心給她講解知識,我們都很樂意和他聊天。我給她做了一件非常時髦的大衣,出自一家莫斯科商店的老板娘之手,一件鑲毛邊的棗紅色絲絨大衣,還附有腰帶,穿起來漂亮極了!馬特列娜的性格讓我有些捉摸不透,但這不妨礙我愛她。她有時會呆坐上好幾個小時,好像在思考事情,眼睛朝下看著地麵,時間在她身上仿佛停止了;這個時候我會坐在她旁邊,趁她發呆的時候仔細打量她,無論怎麼看、看多少遍,我都不滿足……她的笑容就像一根羽毛,輕輕撩動著我的心,癢癢的,很舒服。她總是沒由來地大笑,或者說一些笑話,高興得像小孩一樣亂蹦亂跳;她的擁抱那麼熱烈,我怎能拒絕?每天我都想著法兒讓她開心,這是我唯一在乎的事情。我最喜歡看見她收到我的禮物後露出的表情,那是多麼愉快的表情呀?漂亮的臉蛋因為激動而變得紅彤彤的,穿著我買給她的衣服,一遍又一遍親吻我。後來,她的父親庫裏克找到了我們,不知他是從哪兒知道了女兒的下落;老人長途跋涉來到我家,看到我們後一直不停地哭……我想他是因為高興、激動而哭,您也這麼認為嗎?我們拿了好多東西送給他,馬特列娜,我親愛的姑娘,她還給了父親一張鈔票,五盧布的,老人當場就跪倒在她腳下,嚇得我們趕緊扶起他。真沒想到他會有如此大的反應。我和她就這樣快樂地生活著,要是一直這麼生活下去該多好!但命運總愛和我開玩笑!”

彼得·彼得洛微奇·卡拉塔傑夫停頓下來。

我問他:“怎麼了?出事了?”

他把一隻手晃了晃,繼續說:

“幸福的時光總是很短暫。我們的災難來臨了。馬特列娜對滑雪橇情有獨鍾,而且非得自己玩才夠盡興;我們通常在夜晚滑雪橇,那個時間裏不會遇見其他人。她穿著厚厚的大衣,手上戴著托爾若克樣式的手套,在雪橇上興奮地喊著叫著。那一天,氣候很適宜滑雪,沒有大風;足夠冷,別人都不會出來;也沒有下雪的預兆……於是我們來到屋外,坐上雪橇玩起來。馬特列娜抓著韁繩,架著雪橇,我坐在後麵看著她。突然我發現她似乎在朝庫庫葉夫卡駛去,那可是她的女主人所在的地方啊!我問她:‘你這是要去哪?萬一被別人發現了怎麼辦?’她回頭看看我,笑著說:‘讓我玩玩吧。’我隻好妥協,心裏抱著‘走一步看一步’的念頭。現在想想,我真是愚蠢之極,怎麼不阻止她呢?如果我稍加阻攔的話,糟糕的事情也不會發生,唉……我真蠢!我們駕著雪橇飛快地向前奔馳,兩匹馬的速度快如閃電——沒過多久我們便看到了庫庫葉夫卡的教堂;而道路的不遠處,一輛專為下雪天建造的綠色轎車正朝我們慢慢開來,車後的腳蹬處坐著一個傭人……天呐!是馬特列娜的女主人!我慌得不知該怎麼辦,雪橇眼看就要撞上轎車了,馬特列娜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轎車夫看到一輛雪橇朝自己撞來,也慌了神,連忙往旁邊一閃,這一下轉得過於猛烈了些,轎車馬上翻倒在地,車窗玻璃都撞碎了。我聽見那位女主人在車裏不停地叫著:‘哎喲!哎喲!’那位女侍從也使勁喊著:‘快停下!快停下!’我們的雪橇則是一刻不停,從轎車旁邊疾馳而過。我當時的心情糟糕透了,心想著:‘怎麼辦?出事了!早知道就該阻止她來庫庫葉夫卡。’更糟糕的還在後頭呢!我們和女主人相遇時,她早就看出是我和馬特列娜,於是她跑去狀告我,說我家裏藏匿著一位女傭人,是從她家逃走的,並且她還給了警察局不少錢。果不其然,警察局長很快來到我家;局長叫斯捷潘·謝爾蓋伊奇·庫佐夫金,我們早就認識,別看他一副憨厚的樣子,其實心裏壞得很。他先說明了來意,然後再對我說:‘彼得·彼得洛微奇,這件事你確實做得不對……法律寫得清清楚楚,你可要負全部責任。’我說:‘那就讓我們詳細談談整件事情的經過吧,在這之前您先吃點東西,一路走來肯定有些勞累。’他沒有拒絕我的款待,但他在事情上不肯鬆口,他說:‘彼得·彼得洛微奇,這件事容不得一點馬虎,一切都要按法律程序辦事。’我回答:‘這個我知道,要公平公正,沒錯吧?……我這兒有一匹好馬,拉姆普爾多斯,您可以拿您的黑毛馬駒交換,一定很不錯…。不過我家裏的傭人沒有誰叫馬特列娜·費多洛娃。’他裝出一副憂鬱的樣子說:‘彼得·彼得洛微奇,不要狡辯了,馬特列娜·費多洛娃就在你家裏,這裏不比瑞士,你是清楚的……我倒很願意和您交換馬匹,要不我也可以直接把拉姆普爾多斯牽走。’我好說歹說,終於把他勸走了。但那位凶狠的老婦人不肯放過我;她揚言哪怕是一萬塊,也要把我告倒。直到後來我才明白她為什麼那麼大動肝火。早在她見我的時候,就打算讓我娶那位穿綠色連衣裙的姑娘,誰知我念念不忘馬特列娜,她的怒火被我點燃了。該發怒的人是我,這些老婦人真是討厭至極,安樂的生活大概讓她們過於清閑了,竟然對別人指手畫腳起來!……為了應對她的突然襲擊,我偷偷地把馬特列娜帶到另一個地方,即使要花錢我也甘願。可是她們不肯放過我,總是找我麻煩。我的身體漸漸消瘦,家裏的錢也快花光了……一天夜晚,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心裏想著:‘一直拖著不是個辦法呀!我要怎麼做才能擺脫困擾呢?我無法離開她,絕不會把她交出去,究竟該怎麼辦?’這時,馬特列娜出現在我眼前,實在太意外了,要知道她躲藏的地方離我這兒有三俄裏左右的路程。我急忙問她:‘出什麼事了?難道你被她們找到了?’‘沒有,布勃諾沃很安全,沒有誰懷疑我。是我自己來的,我不想再這樣下去,躲躲藏藏不是個辦法。彼得·彼得洛微奇,我感激您對我的愛意;我也愛您,但我無法看著您被她們折磨;我的愛人,親愛的彼得·彼得洛微奇,原諒我無法繼續陪伴您,您的恩情我永生難忘。現在,請接受我的道別。’我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她什麼意思,隻是不停問她:‘你要做什麼?你在想什麼?……為什麼要道別?’‘我決定去警察局。’‘你怎麼能有這種想法,真是荒唐!我要把你關起來!……你那麼做會連累我的,你知不知道?’她不再說一句話,隻定定地看著地麵。我焦急地喊道:‘你開口啊,你說話啊!’‘親愛的彼得·彼得洛微奇,我不能自私地讓你一個人承擔痛苦。’天呐,我該說些什麼……‘你這個傻姑娘……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