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掉轉了車頭,駛去江亦微麵前。這樣便認識了。那一個冬天,他們在一起。

這是親密寂靜之冬,江亦微想。

大雪下個不休。關於溫柔一事她隻沉默領受,並且不問問題。

日常依舊要往返於學校跟住處,修著一門所謂視覺美學,天知道那是在研究什麼東西。導師常年泡在歐洲,周遊列國之際每每以電郵遙控一幹門徒“替我做這個替我做那個”。亦微不是個沒脾氣的人卻頗會得逆來順受,因為“反正沒有別的事好做”,便也像是認了命似的對著電腦替導師趕工,手邊總放著一罐啤酒,當夜深覺得內心寂寞得像個雪洞也會走去窗邊吸兩支煙。又以細弱音量開著唱機聽王菲,亦微實在想念這一把天後級的聲線。此刻正到夢遊那首,詞句寂寞得幾近頹喪,她唱“望著他雙眼想著別人”,又唱“人其實喜愛夢遊,清醒太多詛咒,飄飄忽忽的空間,以至我覺得真正擁有”,聽吧,頹廢紀之鎮魂歌。

忽聞外間房門響,亦微知是鍾采采夜遊歸來,也知她必會在門廳處“啪啪”踢掉高跟鞋,然後趿著拖鞋走去浴室,衣裳逐件剝下丟滿整座沙發,一刻鍾後她便會濕著頭發來敲江亦微的門,以一把沙沙的甜嗓子輕輕道:“喂,沒睡吧,借我支煙”,說時便已擰動門把手進得屋來,俯身趴上亦微的白色大床,並且輕車熟路探去書桌,取來打火機跟煙,點燃。

這時,亦微才在桌前扶手椅裏轉過臉來看她。室內很暗,除開案頭一盞小台燈,便隻得電腦屏幕微暗之光。沉寂光影裏鍾采采素著臉,依稀可辨她花朵般的小腫嘴,秀麗的鼻梁,及眼瞼處一小圈睫毛陰影,睡袍自她肩頭滑落,燈下金棕色的左肩現出一枚羽毛紋身。亦微想,她真是美麗。

鍾采采見亦微正望著自己,便朝她笑笑,笑時雙眼狹長如狐,項上藍鑽墜子閃一閃,像電。其時她已頗有些醉意,倦得不欲出聲,隻垂著頭跟住唱機斷續哼歌,忽又停了,想起什麼似的,道:“亦微,昨天電話裏有一則留言,你的。”亦微想了想,是,昨天她整日都在聶言在那裏,兩人聽輕慢的爵士做愛並且事後煮了羅宋湯來吃。“那人姓顧吧好像,我沒刪,你要聽麼?”亦微便知是誰,隻說“不必了”,鍾采采卻不依,“可是他說了愛你,而且仿佛在哭。”

是不是當一個人說愛我,我便必須聽見?是不是當一個人為我哭泣,我便必須聽見?江亦微以手掌摩挲一回麵孔,自覺眉目發澀,皮膚也發木,便走去浴室擰開水喉痛快衝一衝臉。凍水急瀉而下,直激得她連打兩個寒噤。愛。什麼是愛呢?愛在中文裏十筆可以寫完,英文隻用四個字母寫作love,法文德文較複雜,分別是l’amour跟die Liebe,也不過是些繁繁簡簡的字符,而已。憑什麼每每這個字眼一經道出,聽者便應該義務性地有所戰栗仿佛過電?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