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服務生正埋頭擺球,聽見這般駭突的對話,耳朵幾乎豎起來。亦微並不介意,點支煙又接著說下去,“唉,有時我真羨慕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人,他們想看跳舞,有金?凱利有阿斯泰爾,想笑,有卓別林,他們若是皮癢了想被勾引,還有瑪麗蓮?夢露跟麗塔?海華斯輪番上陣哪。那些幸福的人甚至可以在公交車上吸煙!但我們,我們有什麼?我們什麼也沒有所以隻能談似是而非的戀愛,結擺設式的婚,否則生命如此冗長,何以打發?”
聽到這裏,服務生不再感興趣,隨即躡足走開。亦微便俯低身體在桌邊開了球,兩個花球應聲落袋,這開局真不壞。她像是專心戀著球局,不欲再談,隻放緩了聲線又道:“萬劫,今晚我講這些你一定當我在發瘋。但假使同樣的問題由我來問你,你又怎麼說?”亦微擺擺頭,隨即自問自答,“我跟你,五十步跟百步而已。”
當晚兩人便很少交談,隻認真打球。萬劫後發製人,不久便扭轉頹勢,最後有幾局都是他設下圈套,誘使亦微觸球犯規,兵不血刃結束戰鬥,十分奸詐。於是他躊躇滿誌向亦微笑道:“看見沒有,什麼叫寶刀未老?”
技不如人亦微便慪氣,放下球杆,一麵朝門口走一麵說,“不許笑,你知不知自己笑起來樣子像土狼?”萬劫聞言就當真追過來拎起她一條胳膊,吭哧啃一口,啃完還要扮鬼臉,“嘩,真難吃,念太多書的人,肉都似木渣,沒人味兒。”亦微扭身奪了手出來,臉上卻繃不住,沒有辦法,就笑了。
出來隻見街麵上積著雪。是深宵了,路人來去都似鬼影,形跡十分淒清。亦微悄悄挨萬劫近一些,像是有話要說似的,輕輕喚,“萬劫。”被喚的那一位便很默契地低低“嗯”一聲,仍踏著雪靜靜走路,並不看她。亦微垂首踩著萬劫的影子走了良久,終於說“沒事”,隔一會兒又道:“你打算呆到什麼時候?”
“過了新年便動身。”
“上哪兒?”
“古巴。古巴境內有一種即將滅絕的鱷魚,全球不足五百隻。”
“嗬,這就叫瀕危?你去問問全世界還有誰在相信愛情,一定比這個數目更少。”
萬劫聽了哈哈一笑。他在多年前申請到聯合國職位,服務於野生動物國際救援行動。有時為一個項目便要在野外紮營一年半載,很是辛苦,而且極不浪漫。不會有長腿細腰的生物學女博士衣著清涼地跑來陪他在非洲大草原看日落並且擁吻,那純屬好萊塢的意淫,好萊塢還相信內褲外穿的人可以拯救地球呢。
隔一陣他又說,“還有偷獵者。一隻野生鱷魚皮包動輒賣到天價。都會中,時尚女性拿著鈔票排隊輪候,五年等一隻愛馬仕柏金包。”
聽到這裏亦微便冷笑,“用了會成仙還是怎樣?”頓了頓又道:“五年呢,女人老起來,摧枯拉朽之慘烈,不要說鱷魚皮,人皮都救不到。何必珍珠慰寂寥?”萬劫聽了就回身攬過她的肩,抱她一抱,又問,“你知不知你說這話的語氣十足就是崔顏?”聞言亦微神色一僵,雖沒有立即從他臂彎當中走開,卻不再說話。
四周很靜,積雪在兩人腳底發出溫柔的沙沙聲。他們這時並肩走,分明是並著肩,突然又像是生疏了,不曾親熱過。聽見黑暗中“哐當”一聲響,兩人都嚇一跳,齊齊轉臉去看。看時隻見一道軟軟的黑影輕悄躍上牆頭,朝夜色中一鑽便消失了,原來是一隻貓。
這時亦微就摸了煙出來點燃,向著夜空吐出一串煙圈,仰起麵孔她隻覺內心隱隱發痛,於是她想或者不會再有人可以靠近她的心了,她的心已老朽。但她明白的,時空這樣浩瀚生命這樣細弱,歲月如流的滄海桑田裏,悲或歡都是塵埃,是塵埃中的塵埃。而她又想,其實她並不想明白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