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萬劫走後,這座城市裏的一切都在重新變得不堪忍受。
萬劫走的那天,按舊曆來算,恰好是小寒。他來學院裏找她,說是搭下午的飛機就要動身。好些天不見,他蓄起一小圈唇髭,從下巴一路連到鬢角,這一型的胡須很難蓄得好,稍不留神就淪為邋遢,但在萬劫這裏,隻有更性格。亦微忍不住伸手去拂,指尖觸覺紮紮的,“好看”,她說。
萬劫便扮個怨婦臉,誇張長歎道:“好看有什麼用,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她聽了就縱聲笑起來,想起他此行原是要去古巴的叢林中與鱷魚為伴。
然而這一笑過後亦微有點慌,像突然撲跌了,被自己嚇一跳。此後都隻得呆站在萬劫麵前,一麵向手心嗬氣,一麵在自己的內心翻檢,她的痛呢?找不到了。當她像往常一樣暗暗撫上她破敗的心器,發現她的痛不見了,人一站到萬劫的麵前,痛就不見了。曾經多麼沸騰,此刻隻有平靜,痛是多麼膚淺。是薩爾瓦多?達利遇到了宿命中的加拉,忙不迭跑回房間換上他最好的一件襯衫,之前多少頹廢陰暗都不算數了,都寶相莊嚴了,像是被點化,一刹那修成了正果。事情到這一步,有什麼道理好講?亦微笑自己好傻。
一陣暴烈雪風自樓底石柱間刮過,涼薄徹骨,直吹得人跟這個世界簡直不再有聯係似的。
順勢,亦微將風帽兜起來。這時萬劫取出一隻信封遞給她。亦微低頭掃一眼,見上麵寫著狄重山在紐約的地址,郵件仍然寄去了鍾采采那邊。而萬劫並沒有順勢問及她此刻的住處,至於她突然搬離舊址的原因,更連提都不提。不提就是不存在,他們這麼多年深刻的默契當中,甚至沒有追問和回答,反正當時間過去隻有他跟她的關係是永恒的,不被離間的。
想到這裏,亦微就心滿意足地吸一口氣,肺部有針刺般的痛,一腔都是冬天的氣味。
稍後,亦微見兩人都沒有什麼話要再說,以為就要道再見,誰知萬劫卻又沒頭沒腦講一句,“放假就回家去吧,北方這麼冷。”
嗬,來了。亦微仰起臉來望著他,忽又轉了眼去看近旁白茫茫的草坪,良久,才悶悶“嗯”一聲,之後一縮肩膀便要鑽回圖書館去。萬劫一把將她拖住,“來,亦微,今天我們說清楚,你的青春期會不會太長了一點?你要叛逆到什麼時候?崔顏到底哪裏做錯?”
亦微見反正走不掉,倒是鎮定回轉身來。手腕細細的,仍被萬劫擒在手中,她也隻是看一眼,倒不著急掙脫。
回頭見萬劫一臉追問,並且很有點不高興的樣子,她便在麵孔上先薄薄地浮起個笑容,全身束手就擒般釋然了,身體的線條也緩和下來,整個人沒有了棱角跟鋒芒,柔潤得跟個小女孩似的。然後,以十足無邪的語氣她說,“她害死爸爸。”
聞言,萬劫一怔,鬆開了亦微,確實是驚訝了,又好像她是髒的壞的,會傳染,不能再碰。
亦微臉上的笑影更濃,接著說下去,“她自私,軟弱,因為寂寞的關係,分明不愛爸爸卻跟他結婚,令他不快樂。之後又無故離開他,叫他痛苦,幾乎等於是親手把嗎啡注射到他的靜脈血管。”話音未落她便挨一記耳光,接著,萬劫反手又是一記。她也不躲,隻靜靜站在風中,望著萬劫,好像這一具肉身並不屬於她,痛也不屬於她。狂風卷落她的兜帽,一時間她那一卷濃密的長發亂飛起來,樣子猙獰,像個海妖。
“江亦微,你變態。”萬劫氣瘋了,眼前直發黑,見亦微站在風裏沒反應,又道:“這件事你根本沒有發言權。你參與過嗎?你參與過沒有?眼看著他死去的人是我。親眼看著他在浴缸裏抽搐死去的那個人是我。”打過人的左手火燒般又灼又痛,萬劫把它揣進衣兜,握成拳,右手從地上拎了背包朝肩頭一甩,無謂多言,要走,卻又不解恨,反身過來咬牙對亦微道:“今天你要是個男人,江亦微,我撕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