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又過了一周或許兩周,有一天,聶言在彎腰在副駕座下發現一隻手套。
他認得它,亦微找它找了半個冬天。這樣就拾起來,撣去上麵的浮塵,放在鼻端嗅一嗅。
質地柔軟的羔羊皮手套,恰是右手那隻,食指跟中指的位置有煙草香,手腕處則是亦微的香水氣味,她常年用著一款CK one。他記得,不會忘記。
正如他記得她的乳,有時溫柔有時驚狂如鳥,她的麵孔,有時七情上臉有時很靜,還有她吸煙的樣子,慢而徹底,發乎內在的需要,完全是在享受煙草的樂趣,以至言在會想,江亦微之後,他是再也遇不到一個女人這樣不玩票地吸煙了。當然,不可避免地,他還記得了她的疲憊,她心不在焉的茫然,他甚至記得連亦微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她臉上那種若有所待的神色,而每每這時倘有人喚她,她回轉頭來卻是在冬日微薄的陽光中眯著眼那樣燦然地一笑。
為女子亦微,聶言在固然曾有森然的痛淒然的無望,而淚卻是不曾流過的—為離散落淚,太沒意思。
但今天,此刻,循著亦微的氣味,他哭了。
隔不久學校便放了寒假,清閑下來,亦微奮起將窄小居室灑掃一番,又換了幹淨的床單跟被罩。
也整理她的書架,錯綜在一起的閑書跟專業書在架上堆成小丘,隨手取一冊來翻翻,當中卻掉出一封信來。揭起,隻見上麵寫著狄重山在紐約的地址,嗬,是,上回萬劫轉交給她的那一封,渾渾噩噩過了這麼久,竟忘記了拆。
等拆開來一看,亦微卻撫著額大笑了。
去年四月間有一條新聞曾引起不小的轟動,說是克裏斯蒂拍賣行高價拍出某國元首夫人從前做模特時的一張裸照,據稱,買方是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中國收藏家。那時節亦微還猜是哪一位神秘的富豪有這樣陰暗的癖好,卻萬沒料到買主就是狄重山,而那張拍賣價逾九萬美元的手工黑白相片,此刻就在她的手上。必定是狄叔叔某一日玩心大發的手筆,難怪前回見麵,談及聖誕禮物他會得那般詭秘地眨眼。少不得撥一通電話過去向他致謝,之後,亦微又暗笑一回,心想狄叔叔肆意妄為的人生端地精彩。而那張相片,老實講太刻意並不算是佳作,她拿起來瞧一瞧,隨手夾在了書裏。
但民眾就是有這麼怪,最愛在豔星身上找清純,在貞女身上找淫蕩,人性的邊邊角角都開掘到,他們才覺得滿意,之後,一麵看國際新聞,一麵相像元首夫人包裹在香奈兒套裝下香豔的裸體,這是現時代民眾的趣味。
除夕當天,正值江亦微痛經到快要死掉。
勉強起身時已近黃昏半明半晦的時刻,床前淡淡映著一線太陽光斑又細又長。
亦微餓得肚皮貼上脊梁骨,惟小腹又脹又痛,好容易拖著腿下得床來,胡亂扯件大衣裹身,蓬頭,且腳上套著兩隻不登對的棉襪,站在廚房裏煮速凍水餃來吃。幾枚熱乎乎的三鮮肉餃落肚,她的精氣神才聚攏來,雙目漸漸恢複了焦點。一回首見門縫底下塞著當日的報紙,拾起,順勢跌進房東提供的那套爛沙發當中,信手翻到娛樂版。
該版的頭條,標題下得極之聳動—“當紅名模上門捉奸,過氣樂手當街傷人”,並配以熱辣的偷拍,一男一女在街頭拉扯,雙方都激憤到麵孔走形,情狀十分不堪。噫,真真慘不忍睹,亦微掃一眼,撇嘴一笑,隨即翻到下一版。想一想,卻又還是翻回來,湊近些去辨認圖中人物的麵孔,再轉眼看配文,隻見旁邊如蟻的小字寫著,“昨天午夜時分,名模唐清容大鬧緋聞男友程森的住所。據大廈保安稱,在唐小姐抵達前,程森家中已有另一位女性訪客。幾位目擊者均異口同聲告訴記者,當時唐小姐情緒極度失控,不停高聲叫嚷,並搧了程森兩記耳光。後者隨之惱羞成怒,兩人發生推搡乃至廝打,場麵混亂不堪。程森出手頗重,記者親眼目睹唐清容嘴角眼角的大片瘀痕及牆上的血跡。中意混血的唐清容是模特界的領軍人物,近來更頻頻出現在世界頂級時尚雜誌的封麵,何以如此不肯愛惜羽毛,實屬匪夷所思……”似這般繪聲繪色大曝別人隱私過後,一轉臉作扼腕歎息狀,猥瑣也就算了,又再加上虛偽。
也不及細想,亦微隻探身摸索了手機在掌中,撥一記電話給清容,卻是不在服務區。嗬,勢必是山雨欲來了,清容要先避開媒體的鋒芒再說,假使清容需要她,自然會得找她,這樣就放下了電話。
繼而亦微心中一酸,看吧,這就是我們以愛之名所做的事情,它的全部深沉跟浮躁,它的肅然跟無稽。愛一個人有時是可以愛得很折墮的,好比說清容現在。程森要離開清容的決定一早作下了,亦微是曉得的,但萬萬沒有料到事情會做得這樣難看。
到底,人為什麼要有感情?
而情字路上,究竟我們還要輾轉過多少生關死劫才算數?
其時外麵天光正漸漸退去,暗影正幽幽壓進這個房間。
亦微隻覺胸口憋悶,歎一口氣,起身走去了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