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微心驚肉跳,非禮勿視又不知該怎麼回避了,隻呆在當地。
正躊躇間,那兩位已分開。小安是一早曉得亦微在這邊的,眼風掃過來,那樣毒辣冶豔,帶著挑釁帶著威脅,明白宣示,厲承友是他的領地,不容旁人染指。好在亦微心中本來月白風清,故而能夠坦蕩回視過去,於是她發現這時小安的眼睛特別亮,特別銳,就像鑽。
電光石火間,江亦微明白了,觸類旁通了,她看見小安一如看見她自己,看見鏡像般呈現的,占有的笨拙,占有的焦渴,以及占有的絕望。
不久天氣就回暖。亦微結束了漫長的休眠,這天也與承友結伴外出,浩蕩春風中,乘很久的公交車往城東的藝術工廠區閑晃。
從前的廠房一幢一幢現在成為畫廊、工作室、藝術中心、酒吧和咖啡館,內裏坐著頗有些風流自命的主人,先不論作品有意思沒意思,麵孔上一概牛逼哄哄,連帶著顧店的小妹迎賓的門童也忙不迭操起藝術家的孤芳勁兒,尤其的不愛理人。是十分好玩的現象。
承友對此很不以為然,出得門來,點支煙,對亦微道:“像這樣藝術家紮堆,競相擺譜,你不覺得其實成問題?”
是,創作者應該孤單生猛,全憑內心的驅使工作,就像西伯利亞的狼,為一次獵殺可以在雪原中靜靜潛伏一夜甚至更久,因為饑餓—饑餓是最真誠的力量,甚至超過愛。
但商業運作漸次馴化創作者的野性,收買他們的血氣,懷柔他們的棱角,想到這裏,亦微開口道:“所以你看如今,有力量的作品也少見得很了,除非不要見光,一世暗地妖嬈,不過,老實講,在今天誰還肯做梵高?”
承友聽懂了,接下去,“梵高當年潦倒,卻也不是他肯。錢送到眼前,名聲臨到頭上,誰不要?死後的身價於他何益?亦微,我可不怕被你瞧不起,倘真有一天時來運轉輪到我,我勢必是要即時的名望,還有現鈔。”
停一停,他又咧嘴一笑,“支票都不行哦。一定要紅豔豔的票子一遝遝拿到手上我才最開心”,說著,一麵作勢數錢。
奇怪,這樣俗傖的動作承友做出來卻十足天真,孩子過家家似的,一點也不討人厭。
亦微側身過去摟他一下,當他是個小玩意兒。
那時已近午間,撲麵是楊柳之風。北地初春淺淡的樹影裏,他兩人渾身懶懶散散有煦然的暖意,是時候吃個飯,飽足之後曬一陣太陽。但他們嫌那裏的餐廳貴,於是走出偽後現代主義的工廠區,在附近街邊吃八塊錢一碗的牛肉麵。
創作應該如何保持尊嚴,保持與現實之間勇猛的張力?
江亦微一邊埋頭吞麵一邊暗忖,但也始終沒有答案。
她隻知當年米開朗琪羅在西斯廷教堂的穹頂繪製《創世紀》,全然單幹,曆四年完成,長久仰頭作畫傷害他的頸椎,折磨他直至故去。而目前坊間的這些,速成、平滑、靠一點小聰明支撐的作品,有多少可以傳世,兩千年後一樣動蕩後人的情緒,極致他們的相像,並且,清醒他們關於本質的追問?
又或者,那樣的時代已經無可挽回地過去了?
這是現代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悖謬,亦微不願常想,但偶一思之,總以頭痛作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