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詞從“常記”二字開始,仿佛一個人在安靜的午後緩緩打開一本泛黃的相冊,悠然閑適的情調,卻因滿灘水鳥驚飛啼鳴、衝向夜空的喧鬧戛然而止,言辭到此打住,意境卻無盡延伸。
李清照對這次遊玩經曆僅僅做了客觀陳述,不塗抹任何主觀色彩,矯揉造作的雕飾也未作分毫,但發自內心的快樂和自由卻已經在宣紙上暈染開來。自然乃是最美,她的所思所想所感,化到筆下成了一首好詞,化到琴弦就是一首妙曲,更何談在這首詞裏,還有一股令人不能忽略又不敢逼視的蓬勃生命力:健康,開朗,歡樂,充滿對自然的沉醉,對生活的熱愛,對自由的向往。
這個女子是自由的。
在那個時代,同齡的女子多囿於思想被禁錮的牢籠裏,學著女紅廚藝,念著三從四德,想著相夫教子,李清照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古訓拋到腦後,劃著船、蕩著槳,三兩同行,遊湖泛舟去了!不僅去遊玩,她還飲酒,不但飲了,竟還醉了!對於世俗禮教的眼光,她不在乎,否則也不會對這次遊玩念念不忘,以致“常記”。
易安能活得豁達清雅,和她的成長環境有關。她出生於文學世家,父親李格非在朝中擔著官職,精通儒家經典,勤於著述且有才名,因文章得到蘇軾賞識,名列“蘇門後四學士”,他和蘇門眾多名士都有往來。書香門第的熏染給了李清照良好的文學修養,更重要的是她的父母未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教育她,束縛她,而是給了她足夠充分的自由。
李格非極愛竹子,他在家中屋舍南軒種滿翠竹,起名“有竹堂”,取竹子“出土有節、淩雲虛心”之意。他本人也有幾分竹的氣質——為官,追求清潔自持;為文,講究“誠”字,認為隻有“字字如肺肝出”方顯誠意。李清照對陶淵明極為推崇,“易安”二字即取自《歸去來兮辭》,事實上李格非對這篇文章也很讚賞,說此文“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有斧鑿痕”,既讚了陶淵明的文字之妙,也表達了對陶公操行的敬意。
潛移默化地,父親在易安人生的白紙上塗上了第一抹色彩,既清淡平和,又恪守本真。
家庭對易安的影響,在這首詞裏已有跡可循。少女李清照的自由與快樂,俏麗與嬌嗔,像沙灘上紛飛的鷗鷺一般充滿活力,帶著湖水的清冽,菡萏的沁香。她用自己的心,發現美、捕捉美,印刻美。即使在多年之後國破家亡,顛沛流徙的苦難裏,生命依然被她經營得清潔自如。
“爭渡”一句是易安作品中流傳最廣的佳句之一,明媚如斯,幸福如斯,當她的另一名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躍入眼裏時,竟讓人隱隱地心生不忍。這兩句詞印染著易安詞前後期的特色,也勾勒著這位才女傳奇一生的大致輪廓:從簡單的極幸福,到曲折的大不幸。
但所謂“傳奇”,正是出自在這幸與不幸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