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台上憶吹簫(香冷金猊)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鳳凰台上憶吹簫”,這個詞牌最早見於北宋晁補之的《琴趣外篇》,為人熟知是因為李清照的作品,後人很少再用此調。晁補之算得上是易安在文學上的老師和忘年交,是他二人一起讓這個詞牌得以留名。更有意思的是,晁補之寫的是男人的相思,李清照寫的是思婦的閨愁,兩相比較玩味,更有滋味。
千裏相思,況無百裏,何妨暮往朝還。又正是、梅初淡佇,禽未綿蠻。陌上相逢緩轡,風細細、雲日斑斑。新晴好、得意未妨,行盡青山。
應攜後房小妓,來為我,盈盈對舞花間。便拚了、鬆醪翠滿,蜜炬紅殘。誰信輕鞍射虎,清世裏、曾有人閑。都休說,簾外夜久春寒。
——晁補之《鳳凰台上憶吹簫·千裏相思》
詞裏出現的唯一人物是“後房小妓”,不知她是否就是晁補之相思的對象。晁補之是個多情種,除這首詞外,他曾為即將離去的家妓榮奴寫過《勝勝慢》,也是詞牌“聲聲慢”的最初由來,其中流露出的不舍之情直白動人;他還為一名歌姬寫下過《紫玉簫》,借巫山雲雨的典故表相思之情和求之不得的痛苦。在蓄婢狎妓蔚然成風的北宋,紅袖添香佳人相伴,這是士大夫們追求的雅致生活。
多情而不專一,成就了文人的風流名聲,也造成了女子的悲劇。令男人們沾沾自喜的風流事,是女子最擔心也最厭惡的。所以,雖然用的是同一個詞牌,詞旨卻大相徑庭,讓晁補之們魂牽夢縈的,恐怕正是李清照們避之不及的。
趙明誠的身邊,大概少不了鶯鶯燕燕的環繞,所以當他即將遠行卻不能把李清照帶在身邊時,她害怕,怕他另結新歡,怕他忘記自己,怕他不回來,還怕他不肯履約接自己去團聚。趙明誠很幸運,他有一個用情極深的妻子,以至於他的一言一行,都能在對方的生活裏掀起波瀾;但他未必能珍惜這份幸運,多數男人更喜歡既癡情又知趣的女人。這些小心翼翼和惴惴不安,都是李清照愛的方式。
易安是個愛美的人,她也有過“怕郎猜道,奴麵不如花麵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的任性時候。倘若一個女子表現出撒嬌式的任性,必是因為她深信有那麼一個人,可以無限度地包容、甚至欣賞她的嬌縱。那時候和花比美的意氣,倒不一定真為了分出高下,不過是愛人之間調情玩鬧的幌子。
可是如今呢,那個與花爭寵的女子,竟隻做慵懶之態。獅子銅爐裏的熏香早已燃盡,冷卻的爐壁上繚繞著絲絲縷縷的香煙,紅色的錦緞繡被亂作一團地堆在床上,她無心去收。任塵埃爬滿梳妝鏡匣,任日上三竿照上簾鉤,她懶得梳頭,懶得妝扮。
是了,賞花人不在,鮮花為誰綻放?
心灰意懶的情愫開始蔓延,隻為“生怕離懷別苦”。他要離開一段時間,她突然覺得無論做什麼都沒了興致。分別隻是暫時,或許下月就能團聚,卻能對她造成這麼大的影響,除思念外恐怕還有隱情,或許是因為對未來的不確定——也是對對方情感的不確定,但這份隱秘心事不能明言,故而“多少事、欲說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