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誠要遠行之事早就安排好了。於是在他離開之前,每過一日,她的憂慮就加重一層,煩惱堆積心頭,人也漸漸憔悴。丈夫興許還以為她的消瘦是因為近來醉酒、或是秋愁使然,又怎麼明白她心裏的計較?
他不懂,或者假裝不懂,所以終究會走,且必須要走。
易安未著筆墨來寫分離時的場景,直接跳躍到了分別之後,但是她為丈夫送行時的畫麵也不難想象。“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她是個聰明的女子,聰明到懂得克製,既然留不下他,即使唱上千萬遍陽關調又能怎樣?隻能擾他心神亂己心思。哎,算了吧,與其徒做悲傷,不如囑他衣食冷暖旅途安危。這依然是她愛的方式。
故作堅強的人,常有比常人更深刻的傷心。在人前,是去留無意、寵辱不驚;獨處時,甚至有撕裂般的痛苦。她想念身在異地的丈夫,也擔心兩人的感情會因為漫長的距離而疏遠,“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一想到他已經離去隻剩自己獨守空樓,傷心太盛,詞人竟有些癡念了:“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流水本是無情物,怎麼會“念”人的心事?也正是因為這樣,詞人憑欄遠眺、終日盼歸的身影映在樓前流水裏,才顯得更加孤獨,讓人憐惜。
結拍頂真,前後蟬聯、上遞下接,把詞人愁的情緒推到了極致,卻還像上闕一樣表達得隱晦,那欲說還休的,應該就是沒有點破的“一段新愁”吧。
有人推測趙明誠這次遠行,可能是離開青州赴萊州上任。黨爭既平,趙明誠能再次出仕,本來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但出於某種未知的原因,他未攜家眷,直接導致了李清照的不安。她的情緒,在“武陵人遠,煙鎖秦樓”一句中表達得隱晦而強烈。
“武陵人”借的是劉晨、阮肇山中遇仙的典故。東漢時期,有癡漢劉晨、阮肇在桃源迷路,遇到兩位美貌仙女。他們受仙女相邀到家中做客,生活了大半年。等到終因思歸回到老家,他們才發現“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妻兒早都過世,在世的已是第七世孫。這是李清照的怕,怕趙明誠這“武陵人”一去經年,另結新歡,以致留戀不歸。
“秦樓”典故和詞牌相和,出自《列仙傳》,說的是春秋時蕭史和弄玉的愛情故事。
簫史者,秦穆公時人也。善吹簫,能致孔雀白鶴於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鳳鳴,居數年,吹似鳳聲,鳳凰來止其屋。公為作鳳台,夫婦止其上,不下數年。一旦,皆隨鳳凰飛去。
蕭史、弄玉神仙眷侶、琴瑟和鳴,趙李二人剛結婚時也有這樣的恩愛美滿、誌同道合。這是李清照的怨,蕭史弄玉能攜手而去,趙明誠卻不能攜她同行。
不論是怨咎還是懼怕,都是易安對趙明誠的誠摯懇求,盼他待這份感情一如往初,縱使離別也千萬不要變心,用隱晦的方式表達,既是希望,也是商量。
不知道趙明誠有沒有讀過這首詞,又會做出怎樣的回應,隻知道流水旁重樓上,有位佳人長久佇立,凝眸遠望。既是真心,雖有幽怨也要多年如一日地,等著盼著,守著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