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麵前是地獄,還是天堂?,
我的心呐,躊躇複躊躇!——
是上帝在讓他“傾訴我的煩惱”,於是,所有的問題、痛苦都變成了詩歌。心靈深處的呼喚——內心強大的衝動都不加掩飾地、直截了當地注入了這首詩中。
這會兒,痛苦又一次湧入水晶般明淨的詩節,詩歌把本來雜亂不堪的思緒神奇地變得清澈起來。正如這位詩人每當在心煩意亂、感到“鬱悶”時會偶爾舉目遠眺那樣,他在滾動前進的馬車裏瞭望著波希米亞的早晨——一派恬靜風光,一派和平景象,這恰好和他內心的不安形成鮮明的對比,剛剛看到的那些畫麵頃刻間又進入了他的詩:
世界是否依然存在?懸崖陡壁
晨光中,黑黝黝
巋然屹立在那裏?
莊稼早已熟稔?
河畔、叢林和牧場
原野一片片碧綠?
籠罩大地的茫茫蒼穹
變幻無窮,如雲煙掠過?
然而這樣一個世界對他來說實在顯得太沒有生氣了。在這熱戀的時刻,他難以自控地會把所見的一切都同那個可愛的倩影兒聯係在一起。於是,記億中的那個倩影又魔幻似地出現在眼前:
在碧空的薄霧裏
一個妙曼的身姿飄蕩,
輕盈柔美,純淨明麗。
隻需撒拉弗天使(撒拉弗天使,《聖經》中最高的天使,身上有六個翅膀,是純潔的象征。)揮手一撥,
便露出她的神姿;
看啊——一個麗人中的佼佼者
婆娑曼舞,多麼歡快。
可是這掩飾真人的幻影
僅僅是瞬間的美妙;
回到靈魂深處去吧!
在那裏你會發現更多,
她會幻化出無窮的姿影在你心裏。
一個身體會塑出許多形象,
千姿百態,嬌媚可愛。
他剛剛表達了這樣的決心,可是烏爾麗克誘人的身姿又浮現在眼前。於是,他用詩描繪著她如何親近他,如何讓他“一步一步地沉浸在幸福之中”,之後她又如何把“最終”地那一吻貼在他的雙唇上。這位年邁的偉大詩人一邊陶醉在極樂的回憶之中,一邊用最高尚的形式,寫出這樣一節詩篇——在當年的德語和任何一種語言中都無疑是最純潔的詩篇:
純潔的心胸啊
熱流湧動,
僅僅出於感激,
也心甘情願將自己獻給
更純潔、更高貴、陌生的人,
向這個難以稱呼的人揭開自己心底永久的秘密;
我們稱之為——虔誠!
——站在她的麵前
我仿佛觸摸到了這種極樂的頂點。
然而,正是由於這種對極樂境界的回味,這個孤寂的人才飽嚐到了現在這種分離的痛苦。這痛苦迸發而出,幾乎破壞了這首傑作的作為悲歌詩體的那種崇高情調,而完全成為一種內心情感的宣泄。在他多少年來的創作中,隻有這一次是自己直接的經曆自發地轉化為了詩歌。這簡直就是感人肺腑的悲訴:
如今我已悄然遠離!
眼前的時光
該如何安排?
我不知道!
她給了我財產,享受美
但我必須將它拋開
這會成為我的負擔。
我坐立不安,
這無法克製的熱望。
除了流不盡的眼淚,
我還能有什麼樣的辦法?
接著,便是那最後的、極其悲傷的呼喚,那喊聲越來越激昂,最後幾乎到了不能再高亢的境地:
忠實的旅伴,允許我留在這裏吧,
在這青苔上、岩石邊、沼澤裏,讓我獨自停留!
你們盡管去吧!
世界已經為你們開放,
廣袤的大地,高遠深邃的天空,
探究、分析、歸納,
自然的秘密就會全部敞開。
我已經失去了我自己,也失去一切,
就在不久前,我這個眾神的寵兒;
他們檢驗我,賜予我潘多拉,
她身藏無數珍寶,也暗蓄更多危險;
他們逼我親吻她的令人銷魂的嘴唇,
隨後便將我拉開——扔進深淵。
這位平日裏非常善於克己的人在過往的日子裏還從未寫過類似的詩句。他在少年時就已經懂得隱藏自己的情感,青年時代的他也知道節製,通常隻在寫照或是隱喻自己的作品中才象征性地流露一些自己內心深處的秘密。然而,在已步入古稀之年,成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翁時,他卻選擇第一次在自己的詩篇中表白自己的情感。五十多年來,在這個多情善感的人、這個偉大的抒情詩人心中,從未出現過比這更激動人心的時刻,比這更難以忘懷的經曆,這是他生命中值得紀念的轉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