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詩的產生對歌德本人來說也充滿了神秘感,仿佛就是上天的一種珍貴恩賜。回到魏瑪家中,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親手謄清這一傑作——《悲歌》的草稿。在三天的時間裏,他就像個修道士一樣深居在自己的淨修室裏,他親自精選了紙,接著用大字體端端正正地把它抄寫完畢,然後秘密地將它藏了起來,甚至不讓家中至親的人和最信賴的人知道。為了不引起可能的非議,他親自將詩稿裝訂成冊,配上了鮮豔的紅色羊皮封麵,並用一根飄逸的絲帶捆好(後來,他又改用精致的藍色亞麻布裝訂了封麵,就像人們今天在歌德——席勒資料館裏見到的那樣)。那幾天他悶悶不樂,情緒也變得極易波動,因為他的結婚計劃在家裏隻招來了嘲諷,兒子甚至公開敵視他。他隻能去自己的詩句裏尋找那可愛的人兒。
這樣的日子直到施瑪諾芙斯卡再次來探望他時才結束,他開始重溫起瑪麗恩巴德的那些晴朗的日子裏產生的感情,他又變得健談起來。10月27日,他把愛克曼叫到了身邊,用一種非同尋常的莊重語調朗讀了這首詩的開頭,他對這首詩懷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偏愛。這時,仆人在書桌上放了兩盞燭台,請愛克曼在蠟燭前坐下來,請他閱讀這首悲歌。不久,其他人也逐漸地聽到了這首悲歌。當然,隻限於那些他最信賴的人,因為正如愛克曼所說,歌德一直像守護“聖物”那樣守護著它。
隨後幾個月發生的事情表明這悲歌對他一生產生了特殊的意義。在這之後,他的健康狀況一日好似一日,可是不久便出現了衰竭征兆。兒媳婦旅行去了,兒子整日怒氣衝衝,因而沒有人照顧他,更沒人替他出主意想辦法。孤獨的年邁老人一會從床上挪步到扶手椅上,一會兒又要從扶手椅上挪到床上,反反複複,沒有一刻安靜,看上去他似乎已到了死亡的邊緣了。這時,歌德最知心的好友策爾特爾從柏林來了——顯然是朋友們將他召來的。策爾特爾深刻感覺到歌德的內心正在燃燒:“我覺得,他此刻看上去完全是一個正處在熱戀中的人,而在這熱戀中他內心備嚐了青春的一切苦痛。”策爾特爾懷著“深切的同情”醫治著好友心靈的創傷,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為他朗讀這首不同尋常的詩。而歌德聽這首詩的時候,從不會覺得疲倦。在痊愈後,歌德寫信給策爾特爾說:“這真是太奇怪了,你那充滿感情的、柔和的嗓音多次使我領悟到我內心愛得是那麼深沉,盡管我自己非常不願承認這一點。”他接著又說:“我對這首詩真是愛不釋手,我們又恰好在一起,所以你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念給我聽,唱給我聽,直到你能背誦為止。”
所以,正如策爾特爾說的那樣,“就是這支刺傷他的矛治愈了他。”也許人們會這樣說:歌德正是用這首詩拯救了自己。他終於拋棄了那最後的一線無望的希冀,戰勝了痛苦。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再去那個逍遙者們的輕鬆愉快的遊樂世界了——不會再去瑪麗恩巴德,也不會再去卡爾斯巴德,和鍾愛的“小女兒”過夫妻生活的夢想就此結束了。這位經受了折磨的人此時對命運的新起點完全“斷念”了,從此以後,他隻屬於工作,而在他的生活領域中這時又出現了另一種偉大的境界。他認真地回顧了自己六十多年來的作品,覺得它們零散而破碎,但現在已不可能重新創作。
於是,他決定進行一番整理工作。緊接著他就簽訂了出版《全集》的合同書,獲得了版權專利。他把之前荒廢在十九歲少女身上的愛的感情再一次奉獻給他青年時代的最老伴侶——《威廉?邁斯特》和《浮士德》。他整天精力充沛地寫作,從變黃的稿紙上重溫著上個世紀自己訂下的計劃。他在八十歲以前完成了《威廉?邁斯特的漫遊年代》,八十一歲時又以堅韌不屈的毅力繼續他畢生的“主要事業”——《浮士德》的創作。在《悲歌》產生帶來的那些不幸日子過去七年之後,《浮士德》完成了。他懷著與對《悲歌》同樣的虔誠,把《浮士德》蓋印封存起來,對世界秘而不宣。
在最後的“欲念”與最後的“戒欲”之間,在起點和完成之間,在經過那令人難忘的內心轉變時刻——9月5日告別愛情的那一天,在經過那悲痛欲絕的哀訴而進入到永遠寧靜的境界,這之間是分水嶺。我們可以將那一天稱為紀念日,因為此後在德國的詩歌中,再也找不到能把愛情衝動描寫得如此出色的詩篇,如同歌德那樣將最亢奮的情感傾注進這樣強有力的長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