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狄更斯 (1)(3 / 3)

英國的傳統精神是世界上最有生命力的傳統,也是獲勝最多的傳統,但是它對於藝術來說是致命的。它的致命之處在於它的陰險。它不是嚴寒殘酷的不毛之地,也不是不熱情好客的或不吸引人的。它會用暖溫的爐火和舒適的設備吸引你,但又會用道德做籬笆,加以自我限製、自我調整,因而與自由藝術家的意願格格不入。它是一所簡陋的房屋,偶爾有斷斷續續的微風吹入,又能防禦有破壞性的生活暴風雨。這裏熱情好客、歡樂愉快,是個擁有讓市民階級心滿意足的壁爐的真正的“home”(家)。

可是對於那些以世界為家的人們而言,對於那些自由自在地以遊牧民族離奇、浪漫的漫遊為最大生活樂趣的人們而言,它不啻一座監獄。狄更斯非常愉快地適應了英國的這種傳統。他在這種傳統構築的房屋之中深居簡出。他認為在祖國的範圍裏非常舒服、愉快,因而始終沒有越出藝術方麵、道德方麵或者美學方麵的英國界限。狄更斯,不是一個革命者,在他身上藝術家和英國人的身份是協調一致的,且漸漸完全溶解成英國人了。他的作品是他所在民族文化的不自覺的沉澱,變成了藝術的意誌,因此,我們肯定他的作品的內容豐富和優點的無與倫比,同時也看到他的作品的缺點和一些疏忽,這其實就意味著,我們也是在與英國進行論爭。

狄更斯是拿破侖的英雄世紀的英國傳統最高的詩意表現,這個英雄世紀處於光榮的過去和拿破侖的未來帝國主義夢之間。如果說他為我們做出了一些不尋常的業績,但是並沒有做出屬於他這個天才能夠做出的偉大業績,那麼,問題不在於阻礙他的種族本身,也不在於英國,而在於那個不幸的時代:維多利亞時代。而莎士比亞就是一個英國時代最大可能性的詩意的完成。那正好在伊麗莎白時代,是個強大的、喜歡冒險的、青春期的、異常清新的英國時代。當時的英國精力充沛,心情急躁,於是無法遏製地第一次要擴張成為一個顫抖的世界帝國。可以說,莎士比亞是一個集事業、意誌、精力於一體的世紀的兒子。恰巧那時新的狀況出現了,一個個驚險離奇的王國在美洲成立,文藝複興之火起初在意大利閃出亮光之後便迅速傳到了北方的雲霧中,粉碎了世俗之敵後,一個神或一個宗教結束了,世界重新又充滿了嶄新的勃勃生氣和新的價值。如果說莎士比亞是英國英雄時代的化身,那麼狄更斯則是英國資產階級時代的象征。

狄更斯是維多利亞女王的忠實臣仆,這是一個家庭主婦般的,溫和而無足輕重的老女王。狄更斯是一個安分的,閑適的,按部就班的,但缺乏氣魄和激情的國家體製下的公民。正如莎士比亞是貪得無厭的英國的勇敢那樣,狄更斯是飽食終日的英國的謹慎。他向上的精力被那個隻想消化而從不感到饑餓的時代的重量阻滯了。軟弱無力的風隻夠把船帆搖響,絕沒有能力把大船沿著英國海岸吹到一個充滿危險的美麗而遙遠的未知世界,或者推到人煙稀疏的無限遠處。因此,狄更斯始終小心謹慎地呆在自己家鄉附近,留守在自己所習慣的平常事物中,留在代代相傳的事物中。1812年,狄更斯誕生了。當他能夠睜開眼睛張望四周的時候,世界就開始變得昏暗了,巨大的火焰,那用來燒毀歐洲各國陳腐的梁架結構的大火熄滅了。英國步兵在滑鐵盧粉碎了近衛軍。英國得救了,他長期以來的敵人也被流放到了孤獨海島上,既不能指揮大炮,又不能行使權力,毀滅了。這種事在狄更斯的成長中再沒有發生過。他再沒能夠看到過那世界性火焰——能夠從歐洲的這一端照徹到另一端的紅彤彤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