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狄更斯 (2)(1 / 3)

他的目光隻局限於在英國的大霧中探索。英雄的時代過去了,這個年輕人便再也沒有找到英雄。可是,在英國的其他幾個人不願意相信這一點。他們想利用強大的力量和熱血沸騰的激情扭轉那不肯停息的時代車輪,將昔日呼嘯奔騰的活力重新加於世界。但是,此刻的英國需要安靜,隻能把他們趕出去。他們在浪漫派之後迫不得已地躲進了那狹小的隱蔽角落。他們打算用可憐的微光來重新燃起熊熊烈火,然而命運是如此不遂人意。天才詩人雪萊不幸地淹死在第勒尼安海裏,而他的朋友拜倫爵士在米索隆希染上寒熱病也死去了:世界是蒼白色的,時代再不願以奇特的僥幸出現了。英國正愜意而自滿地吃著還鮮血未幹的戰利品。資本家、商人,一切掌握經濟的人都是國王,而且在王位上自如地舒展著腰肢,就像在躺椅上一樣隨意。在當時,被人喜愛的藝術必須是供人消遣的。這種藝術不會對政治進行幹擾,也沒有狂熱的感情來鼓動人,隻能隔靴撓癢和溫柔撫慰。這種藝術隻屬於多愁善感的,而不會是慘烈而富有悲劇性的。

人們其實更不願意看到恐懼,人們從實際生活中已經對鮮血非常了解了,當報紙從法國和俄國來到的時候,恐懼能像閃電一樣讓人裂開胸膛,停止呼吸,凝固了鮮血。當時的人們隻想看到畏縮,開開玩笑,舒服而無所事事地打打呼嚕,把故事的七彩線球不斷地滾來滾去。那時候,人們喜歡的是壁爐藝術:窗戶外麵暴風雨排山倒海而來時,他們可以坐在壁爐跟前坦然舒適地讀書。壁爐內的火舌閃動竄跳,但是馬上會分裂成毫無危險的小火苗。這種舒暖人心的藝術是一種像飲茶一樣令人清爽靜心的,而不會使人隨意衝動火暴的藝術。以前以英雄麵貌出現的勝利者現在徹底地畏首畏尾。他們所做的僅僅是保持和防護,而再不敢有一絲的冒險和改變了。反而,他們會為自己內心強烈的感情感到恐懼。如同在生活中一樣,他們在書籍中也隻願有不冷不熱的感情,而不希望再有衝鋒陷陣的衝動。當時的他們隻想擁有一種能一本正經地在夕陽下散步的平常心。在當時的英國,安逸是幸福的代名詞,審美學與安分守己是等同的,愛情與婚姻沒有差別。一切生活價值都是蒼白貧血的,英國自己卻是滿足的,不願意做出任何改變。

那麼,一個如此沾沾自喜輕易滿足的民族所能讚許的藝術,即使不管方式如何,一定也是滿足的,對現有事物是高調讚揚的,不想超越自我。這種追求舒適、親切的藝術意誌,追求一種供人消遣的藝術的意誌很幸運地找到了它的天才,如同當年伊麗莎白時代的英國找到了專屬於它的莎士比亞一樣。狄更斯恰逢其時地來到,創建了他的聲望。他是當時英國嬗變了的藝術需求產物,他被這種需要所控製住便是他的悲劇。狄更斯的藝術從虛偽的道德中,從好大喜功的英國的舒適中汲取了營養。假使他的作品背後沒有潛藏這樣不同尋常的,富有詩意的力量;假使不是他那熠熠生輝的幽默超越了其內在情感的蒼白無力,起到了迷惑讀者的作用,那麼,他的價值就隻能沉淪在他所在時代的英語世界裏;我們不會對他感興趣,我們就像對待海峽對岸諸多心靈手巧的人所創作的幾千部長篇小說一樣。隻有那些打心底裏憎惡那些虛偽、淺薄、狹隘的維多利亞時期文化的人才能懷著無限的崇敬來估量這個天才。他把人們所厭惡的這個妄自菲薄的富裕世界變成一個有趣的世界,他把生活從平庸乏味的散文中解救出來,變為詩。他甚至把這個世界變為人們喜愛的世界來感受。

狄更斯本人雖然從來沒有顯示過和這樣一個英國的衝突與鬥爭。但是在他內心的深處——在潛意識的底層——他這個英國人與他身上的藝術家意誌進行著搏鬥。他原本是邁著堅定而自信的大步前進的,但是他在那個柔軟的時代的半堅硬半鬆軟的沙地裏越走越疲乏了,而且後來經常不由自主地走進古老而寬廣的傳統腳印裏了。可憐的狄更斯完全被他所在的時代控製住了,他一生的遭際總會使我們不由自主地想起格列佛到了小人國那裏的驚險奇遇。趁著格列佛睡熟的時候,侏儒們偷偷用上千條繩子把這個巨人纏住。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被他們緊緊綁住,他隻有投降並且發誓永遠不破壞這個小國法律之後,才能享有自由。狄更斯也正是在默默無聞中熟睡後,被英國傳統用網緊緊纏住、捆綁。英國傳統用誘人的成果把他深深地壓在英國的鄉土上,故意把他拖進名望裏,進而捆縛住了他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