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狄更斯的小說裏有些篇章和情節簡直可以與風景畫相媲美,它們是那麼純潔、純淨、那麼神聖,毫無世俗欲望,充滿歡樂溫馨的人情味,在那裏陽光普照,萬物欣欣向榮。單單就為了這些篇章,人們就不得不喜歡狄更斯,這樣大量的精巧的布局幾乎存在於狄更斯所有的作品中,豐富多彩,這就已經有了非凡的意義。有誰能夠不厭其煩地逐一列舉那些混雜的、卑微的、興高采烈的、內心善良而又略顯可笑但總是十分有趣的人物來呢?而這些人物又都是突然出現的,都被安置在不常見的職業裏,都有奇特的想象和怪癖的個性特征,都被卷入了滑稽的奇遇裏。這些人物盡管數量很多,但沒有一個人是與另一個人雷同的。這些人物哪怕是在最小的細節上都是經過精雕細刻的,根本沒有現成的模型在他們身上套用,也沒有鑄造件。一切都來源於感性的生活,都是生機勃勃的。這些人物都不用費腦筋冥思苦想,都是親眼目睹的。那麼就讓我們一起看看這位作家與眾不同的眼力吧。
狄更斯的眼力是舉世無雙的,其精確性,可以與一種奇妙的、不出差錯的儀器相比。狄更斯是一位天才,更是一位視覺的天才。人們總是喜歡細細端詳他的每一幅肖像,不管是青少年時代的,抑或是成年時代的。每幅肖像上的眼神都格外引人注意,沉著鎮靜。一般的那些作家的眼睛,總是在美妙的奇思構想中不停地轉動,總是習慣於哀愁式的、迷迷糊糊地打盹兒。而狄更斯的眼神不是軟弱的,乖乖順從的。那是一雙專屬於英國的眼睛:鎮定、幽暗、敏銳、閃亮,就像純鋼一樣。那雙眼睛還像保險櫃一樣堅固,裏邊存放著昨天或者多年以前或者連他自己也不知在什麼時候從外界搜集到的東西。既不會燃燒,也不會遺失,在某種程度上說還是密不透風的。這些東西有崇高偉大的,當然也有很無關緊要的。例如在他還是個五歲孩子的時候看到的一家倫敦雜貨店的彩色招牌,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再如,一棵正對著窗子的很普通的枝葉繁茂的樹。正是這雙什麼都不會漏掉的眼睛,它比時間更加堅強,把一個個值得珍惜的印象整齊地排列在記憶的倉庫裏,供作家隨時取用。
這裏的所有東西都不會被遺失,這裏的一切東西都存放著,等待著,始終保持著香味和汁水,保持著鮮明色彩。任何一件都不會變得蒼白,失去生氣。在這裏,一切東西都不會枯萎或壞死。狄更斯眼睛的記憶是無與倫比的。他能夠用自己的鋼刀把童年時代的煙霧分解開來,《大衛·科波菲爾》是一部經過改裝修飾的自傳小說,全書的內容是一個僅僅兩歲的孩子對自己母親和家中女傭人的清晰回憶,像從無意識的背景中剪下來的側麵鏡像。在狄更斯的小說中沒有模糊不清的人物輪廓。他不會使幻景產生多義性,而是強迫幻景明朗化。他的創作表現力不會給讀者留下自由幻想的意誌,他壓迫了讀者的幻想(也正因此,他成為了他所在的那個沒有幻想的民族的最理想的作家)。假使叫來二十位畫家,讓他們各自為科波菲爾和匹克威克這兩個人物畫像,那麼,每張畫出來的肖像看起來會很相似。在這難以說清的相似之中,肯定都會畫出戴眼鏡、穿著白背心、和藹的胖紳士和一個坐在開往大雅茅斯的郵車上的男孩,這個孩子有著淡黃色頭發、長相俊美但略顯膽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