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興許在馬朗戈(馬朗戈,位於意大利,這裏是1800年拿破侖大勝奧軍的地方。)附近陣亡了,名叫德塞;第二個也許被現實中的拿破侖派到埃及去了,遠離了一係列重大事件;第三個可能是遭受了最深沉的悲劇:此人便是拿破侖。巴爾紮克從未上過戰場。他不得不去外省某個小地方隱藏,他也沒有成為呼嘯奔騰的山洪,但他耗費的精力並不少,盡管都是用在了比較瑣碎的事情上。他列舉出一些以容貌美麗和獻身精神而聞名的婦女,稱作太陽女王,她們的名字如同蓬巴杜爾或是狄安娜·德·普瓦蒂耶一樣響亮。他講到了一時間不走運而勝敗名裂的作家,榮譽瞬間從他們的名字旁邊撤掉……因此,作家必須重新給他們追贈榮譽。他知道,人生中的每一秒鍾都在毫無成效地浪費大量精力。巴爾紮克意識到,當多愁善感的歐也妮·葛朗台在她吝嗇的父親麵前顫抖著將錢袋送給堂兄的那一刻,這個外省姑娘的勇氣不亞於法國廣場上光輝四射的大理石像聖女貞德。
成就絕不可能使所有傳記作家都眼花繚亂,更迷惑不了那些對社會生活的一切混合藥劑和化妝品進行過化學分析的傳記家們。巴爾紮克那雙不可收買的眼睛隻盯著能量。在紛繁複雜的各種事實中,巴爾紮克總是隻看到生機勃勃的緊張,在貝雷西納河邊被擊潰的拿破侖大軍爭先恐後地向橋上擁擠,在絕望灰心、卑劣行徑和英雄氣概一時都彙集到了那個已上百次描述過的場景裏,巴爾紮克選出了真正的英雄:四十名工兵。這些工兵們沒人知道他們的名字,但就是他們為了建起一座搖搖晃晃的能讓一半大軍逃脫的橋梁,在漂流著冰塊的、齊胸深的河水裏足足站了三天。巴爾紮克知道,在巴黎關閉的窗子裏邊每時每刻都會有悲劇發生。這些悲劇不亞於李爾王的絕望、華倫斯坦的結局和朱麗葉之死。
因此,他一再自豪地重複一句話,我的長篇市民小說比你們的那些悲慘的悲劇更具悲劇性。這是因為他內心追求浪漫主義。他的伏脫冷如果穿上市民服裝,那堂堂的氣派決不遜色於雨果《巴黎聖母院》裏的打鍾人加西莫多,他內心裏怪石嶙峋的、僵硬的景象,他荊棘叢莽的激情,他追求偉大的胸中的貪欲,其駭人程度不亞於可怕的冰島岩洞。巴爾紮克不是到帷幔裏去尋找宏偉事物,也不是到異國的或者曆史的遠景中,而是在一個極大的範圍裏,在一種十分完整的、強烈緊張的感情裏。他知道,任何一種感情都隻有在力量未被削弱時才有意義,任何一個人都隻有在他集中於一個目標,而不是在幾個欲望上分散精神浪費心力的時候,才是偉大的。他的激情在搶奪和一係列反常的活動中變得強烈起來,就像是園藝工人要剪掉或是抑製住雙杈樹枝,從而使一個樹枝得到雙倍的營養而茂盛開花。
巴爾紮克描寫了這樣一群充滿激情的偏執狂人,這些人用內心想象的象征意義理解世界,並確認自身存在的意義。巴爾紮克的唯能論的基本原理是一種激情的力學,他的信念是任何生活都會消耗同樣數量的意誌。不論生活把這種意誌浪費在什麼樣的幻想上,不論意誌是在千百次的激動中緩慢地零星耗費,還是從有節製的保持突然轉到極度猛烈興奮的狀態,還是生命在燃燒或爆炸中化為灰燼.隻是誰活得更急迫,而命活得並不短促,隻是誰始終如一,而生活中的多樣性並不遜色。對於一心想描寫典型,一心要溶解純潔的作品來說,這樣的偏執狂人是極其重要的。巴爾紮克對軟弱無力的人不感興趣。隻有這樣的人才能引起他的興趣:他們很完整,對生活始終抱有一種幻想,這種幻想貫穿於他們所有的精力,全身的肌肉和一切的思維裏——無論是什麼樣的幻想,對愛情、貪欲、獻身、藝術、懶散、政治、勇敢、友誼都行,或是某個象征,隨便哪個象征都好,但必須是那個象征的整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