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受冷落的激情,是巴爾紮克唯一為之獻身的激情,即藝術,對他進行的可怕報複。至於愛情,這對於別的人來說是關於一次經曆或是生活的美好夢想,在他那裏卻隻是一個夢裏的經曆。金發的德·韓斯卡夫人,這個外國女人後來成了他的妻子。她在看中他之前就被他熱烈地愛上了,他的那些著名的信件都是為她而寫的,在她還是像歐也妮·葛朗台和德爾菲的人物,一個非現實的人物的時候,巴爾紮克就愛上她了。一個真正的作家,除了想象的激情即創作以外,任何的其他激情都是歧途。巴爾紮克曾對泰奧菲爾·戈蒂埃說過,“作家應該避免接近女人,因為女人會使他喪失時間。真正的作家應該局限於自己的寫作。這種表現形態便是風格特征。”誠如他所愛的並不是他遇到的處境,而是他自己創造的處境一樣,他內心深處所愛的也不是德·韓斯卡夫人,而是對德·韓斯卡夫人的愛情。他長時期用幻想喂養著自己渴求實際的饑餓,長時期用戲裝和畫像演戲,一直演到相信自己的激情時為止,就像演員最激動的時刻那樣。他孜孜不倦地沉浸在這種創作的激情之中,長時期加速身體的燃燒過程,直至火焰衝天而起,向外噴發的時候為止,直至生命毀滅為止。
他的生命隨著每一次願望實現,隨著每一本新書出來而縮短,如同他神秘小說中有魔力的駝鹿皮那樣。巴爾紮克是被自己的偏執狂摧垮的,就像酒徒被酗酒摧垮,賭徒被賭牌摧垮,好色之徒被女人摧垮,大麻癮君子被煙鬥摧垮一樣,他是在大量實現自己心願的過程中毀滅的。如此強大的、用生命來實現夢想的意誌,會將自己的法術看做是生命的秘密,並將自己讚頌為世界的法則,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絲毫不暴露自己的人是不可能有真正的哲學的,也許會像普洛透斯(普洛透斯,希臘神話中的海神,能變成任何形狀,常用來比喻思想多變的人。)那樣,隻是個沒有形體的可變之物,他的身子可以承載一切人。就像伊斯蘭教的托缽僧人,就像一種極易消逝的精靈,他能鑽進數以千計人物的身體裏棲身,而當這些人走向歧途的時候,他便消失不見了。
他可以像電流一樣,忽而與利他主義者,忽而與悲觀主義者,忽而與樂觀主義者以及相對主義者接通或是斷開,能夠把一切價值和見識排出自身或是納入自身。對他來說,唯獨強大的意誌是真實的而不可更改的。似咒語的力量搬開了堵在他胸前的石頭,領他下到了感情的黑暗深淵,而後又讓他帶著高尚的經曆從深淵裏上來。於是,他比別人更喜歡將一種超越精神而對物質產生影響的力量歸根於意誌,而且感覺到這種意誌是人世的信條,是生活的準則。他意識到,從一個拿破侖散射出來的意誌能夠震撼全世界,鼓舞諸侯,推翻帝國,改變千百萬人的命運;他同時意識到,這種向外伸展的、純潔的精神力量也必然會在物質內部體現出來,使相貌定型,進而湧入人的整個身體裏。正如短時間裏激動都能使一個人的表情美化或者粗野甚至遲鈍那樣,一種慢性的情欲,一種持久的意誌也必然能夠開鑿出特殊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