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巴爾紮克 (5)(1 / 3)

這種感覺就像不透光的烏雲那樣緊緊圍著他的形體飄動。因此,巴爾紮克在進行創作的年代裏不再像左拉那樣觀察生活了,不再學習了,也不再作嚐試了。在寫一部長篇小說之前左拉就給每個人物編製了一本明細賬。巴爾紮克也不像福樓拜,為寫一本薄薄的小書去翻查一個又一個的圖書館。巴爾紮克很少再回到自己世界外邊的那個世界。他就像坐監獄那樣,把自己關在幻覺裏,死死地粘在工作的刑椅上。在他把校樣送往印刷廠或者出去和出版商鬥爭的時候,在他到現實世界中匆匆出遊一次的時候,在他去瀏覽巴黎的一家家舊貨店或者去朋友家進餐的時候,這與其說是他在調查毋寧說是在證實。因為在他開始寫作的時候,就已經用某種特殊而神秘的方法深入全麵了解了生活知識,並且已把知識積累起來,儲存待用了。就像神話的莎士比亞現象一樣,他是在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怎麼樣……吸收了關於一切階級、素材、職業、性格和現象的知識,建立了如此龐大的知識係統,這個情況幾乎就是世界文學中最大的謎團。

在巴爾紮克的青年時代,他曾從事過三四年職業。他給一位公證人當文書,後來又當出版商,當大學生。就是在那幾年裏,巴爾紮克吸取了所有的那些說不清、看不見的豐富事實素材,吸取了那些關於人物性格和現象的珍貴知識。就是在那幾年裏,巴爾紮克對生活進行了超乎常人的難以置信的觀察。他的眼光必定有著可怕的吮吸力,散發著一種貪婪的眼光,把遇到的一切事情都像吸血鬼似的吮吸進去,吮吸到記憶裏,吮吸到內心裏,在那裏什麼東西也不會流失,什麼東西也不會發黃,什麼東西也不會腐爛變質或者互相混雜。在他的腦海裏,一切東西都是井井有條,堆積在案,時刻準備著放到重要的方麵去。

在他腦海裏,一切材料都是有彈性的,躍動的,他隻需用願望和意誌輕微觸動一下就會有點石成金的效果。巴爾紮克熟知一切,諸如交易所的手段、訴訟程序、戰役、地產投機活動、化妝品商人的訣竅、藝術家的技藝、化學的奧秘、劇院的錯覺、報紙的經營活動、神學家的辯論以及政壇上的欺騙。他熟悉外省,也熟悉巴黎,乃至世界。巴爾紮克是個閑逛的行家,常常穿梭於雜亂無章的街道上,像讀書一樣讀品讀著市容特征。他知道巴黎街頭的每一座建築物,大概修建於什麼時候,由誰建的,為誰建的;他知道建築物大門上的族徽紋章的由來和意義;他知道每種建築風格盛行的時代;他還知道建築物的出租價格……他在每層樓房裏都安頓了居民,每個房間都擺設了家具,他讓每個房間都充滿不幸的或幸福的氣氛,讓不可觸摸的命運之網從一層樓轉到二層樓,從二層樓轉到三層樓。偉大的巴爾紮克具有百科全書式的知識。

他熟知一公頃牧場要多少錢,一個蝴蝶結值多少錢,帕爾瑪·韋基奧(帕爾瑪·韋基奧,意大利畫家。)的一幅畫有多少錢,一個仆役要多少錢,還有一輛無篷雙輪馬車值多少錢。他熟悉那些苦苦支撐債務的紈絝子弟的生活,這樣的人一年的花費不少於兩萬法郎;往後兩頁,這些人就成了可憐的領養老金者。在這絞盡腦汁的緊張的生活計劃中,碎掉一塊窗玻璃,弄壞一把雨傘,都會變成一種災難。再往下翻一兩頁,現在的他正處於赤貧者之中。巴爾紮克跟隨著他們,他知道每個人是如何弄到他們可憐的生活費的。貧窮的挑水夫奧韋尼亞特的願望是能有一匹很小很小的馬,這樣自己就不必親自拉水了。女裁縫和大學生過的都是植物性的大城市生活。千百個地區出現了,每個地區都準備跟在他身後,等著他去塑造,而對於巴爾紮克來說,這些地區他看過片刻之後就能清楚,甚至比在其中生活了幾年的人們還要清楚。

巴爾紮克熟知曾經匆匆掃過的一切東西,甚至熟悉他根本不知道的東西,他的夢裏出現過薩拉戈沙(薩拉戈沙,位於西班牙的一個城市。)的壁壘和懸崖峭壁的挪威峽灣,而且這些都符合實際。幻覺的這種能量是驚人的,讓他把世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是掩藏在千層衣服裏的東西。在他看來,一切事物都有鑰匙,一切東西都有標記,剝掉事物的表麵,事物便會對他顯示出來內部的東西,容貌向他展示著內心世界,這一切都落進了他的感官,如同果核從果實中出來那樣。巴爾紮克能從非本質的褶皺衣料中猛然提拉出本質的東西,但他不是小心地挖開,一層一層慢慢翻尋,而是像用炸藥炸開生活的金礦那樣。同時,他以種種真實的表現形態去理解無法想象的事物,去理解生活金礦上邊飄動的不幸氣氛和幸福氣氛,去理解天地之間的動蕩,去理解近處的爆炸,去理解氣候的驟然變化。別人看來是放在玻璃櫃裏的冷冷清清的靜止物,別人覺得隻是輪廓的東西,在巴爾紮克這裏都會產生故事,他那神秘的敏感性就像溫度表裏的水銀一樣,總是能敏銳地感覺到大氣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