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石磯點點頭。
陳青牛說道:“跟小築說一聲,做頓晚飯,隨便對付一下就行。”
謝石磯出門“傳旨”去了。
隔壁住著的那位小夫子,喜歡誦讀儒家經典,大多時候嗓音不大,隻有讀至快目處、快意處,就會不由自主地大聲讀出。
姐妹倆已經算家境貧寒,他寄人籬下於姐妹門戶之下,境況可想而知,所以翻來覆去,也就那三本書。
少年好為人師,喜歡講大道理,姐姐小築往往都聽得進去,聽得津津有味,反倒是妹妹小霧喜歡當耳邊風,表現得不屑一顧。
老話是有春夏養陽這個說法的,所以又有了小暑黃鱔賽人參的說法,大為滋補,且性溫,無虛不受補之憂。
小築燉了一大罐子龍鳳湯,其實就是野黃鱔與老母雞,名義上是給陳將軍的晚餐,不過偷偷截留了一小盅黃鱔,份量極少,隻夠分兩碗,便給了正是長身體時候的妹妹和少年,隻說她自己早就喝過了。
少年少女,青梅竹馬,不過如此。
陳青牛喊小築一起吃飯,少女沒答應。陳青牛在主屋和謝石磯慢慢吃著,彩繪木偶趴在陶罐邊沿上,結果被陳青牛用筷子彈飛,直接摔入院子。
謝石磯停下筷子,望向屋外的院子。
陳青牛隨意道:“別管了。”
小院內,按照陳青牛在肚子裏的定義,就是那位“與賀家老祖宗有一腿”的狐仙,一手拎棋墩,一手托棋盒,從北邊大宅飄然而至。
等到陳青牛喝完煲湯,起身來到屋門口,看到狐仙慵懶斜靠在石桌上,一手托腮幫,一手從棋盒中拈起一枚漆黑棋子,舉棋不定。
它身後有兩位俏麗狐魅的小丫鬟幫忙揉肩捶背,她們裙下露出一小截毛茸茸的灰白狐尾,顯然是狐孫輩分的年幼狐精。
與狐仙對弈手談的棋手,正是那具木傀儡,盤腿而坐,坐在一顆當作木墩子的雪白棋子上,它意態從容,仿佛勝券在握。
它每次落子棋盤,都得雙手從棋盒扛起一枚棋子,做的是一件體力活。
不但如此,它還一語雙關地譏諷道:“你這叫不叫‘狐疑不決’?”
狐仙更多心思還是放在棋局上,並未抬頭,漫不經心地反擊道:“比你鬼迷心竅好些。”
陳青牛沒有去湊熱鬧,就坐在門檻上,望向那隻狐仙,詢問道:“這鐵碑軍鎮有哪些地方,有不幹淨的東西?”
至於這一精魅一鬼魅是如何成為弈友的,陳青牛不感興趣。
不曾想拋出這個問題後,狐仙和木偶同仇敵愾地冷哼一聲,都不願意理睬這位口無遮攔的陳仙師。
陳青牛苦笑道:“抱歉抱歉,我是想問有沒有作祟害人的精怪鬼物。”
狐仙身體微微前傾,落子在棋枰上,落子之聲,極為清脆悅耳,想必無論棋盤還是棋子,都屬於不俗之物,它得意洋洋地斜瞥一眼木偶,果然看到後者一臉凝重,狐仙這才轉頭道:“仙師這是要當正道宗師,一心斬妖除魔,為民除害?”
陳青牛眨了眨眼睛,沒好氣道:“我要是有這等覺悟,豈會一開始就打算跟你們相安無事?我不過是囊中羞澀,靠那點俸祿軍餉實在不頂事,想著馬無夜草不肥,就撈一撈偏財。不過我覺得以鐵碑軍鎮的曆史和形勢,不太有汙穢邪物在此長久逗留、並且經常禍害凡夫俗子吧?”
狐仙猶豫不決的同時,神色流露出幾分憤懣。
陳青牛閉上眼睛,笑道:“怎麼,連這座鳥不拉屎的邊關軍鎮,也有玄機?”
狐仙氣咻咻道:“還不是回頭巷入口處,那座寺廟裏的臭道士!這家夥分明是個不學無術的騙子,卻偏偏喜歡裝神弄鬼,假扮那種精通法術的道教神仙,更喜歡危言聳聽,逮著誰都說家裏潛伏有包藏禍心的鬼魅,若是不及早鏟除,就會削減祖蔭福澤,殃及子孫等等,皆是諸如此類的措辭,一開始靠著他那三寸不爛之舌,以及胡謅幾句含糊不清的道家箴言,好些富裕門戶都給道人騙了大把銀錢去……”
陳青牛睜開眼睛,笑道:“就沒有去你們賀家?”
它嗤笑道:“賀府是軍鎮首屈一指的大戶,和寺廟離著又近,那臭道士自然不會放過這筆油水,我嫌他當更夫每夜呱噪,就讓一位孩兒狠狠收拾了他一頓,在那之後,他的名聲就臭大街了,軍鎮除去一些住在另外那頭的窮人,這邊的有錢人,已經沒誰肯相信他是道教真人了,若非他最後拿出了朝廷崇玄署頒發的正統譜牒,早就給打出軍鎮。”
陳青牛訝異道:“是貨真價實的道士?”
它無奈道:“那份譜牒應該不假。”
陳青牛點了點頭,又閉上眼睛,像是在閉目凝神。
狐仙緩緩道:“軍鎮裏不是沒有異類,不過大多是些即便有害人之心、也無害人之力的小家夥,比如城南那棵老柳樹,樹齡不過四百年,隻因為曾被兩次雷擊在樹心同一處,便因禍得福,獲得了得道機緣,逐漸性靈開竅,加上鐵碑軍鎮當年被破城後,生靈塗炭,這棵柳樹上吊死了數十人,難免沾染了濃重戾氣,隻是柳精秉性不壞,故而隻是在很多晚上,就化作頑劣夢魘,對那些陽氣不足的老百姓鬼壓床。”
狐仙娓娓道來,“其餘還有一些類似搬財小鬼、托夢童子、香火小人的小東西,更害不得人,天性溫和、畏懼陽氣,尤其是因為父輩祖蔭而誕生、享受供奉香火而活的香火小人,棲息於門楣之上,更是人間大小門戶的福運根本之一。”
陳青牛一頭霧水,好奇問道:“我隻聽說過搬財小鬼,托夢童子和香火小人是什麼?尤其是那香火小人,這棟宅子就有?”
狐仙望向這位橫劍在膝的年輕人,玩味笑道:“仙師既然高高在上,何必知曉那些泥濘裏打滾的底層事物。”
那夜七十二張儒家字符出世,它應該將陳青牛當作了出生於、而不僅僅是出身於洞天福地的仙家嫡傳。
陳青牛既沒有反駁,也沒有追問香火小人的秘密。
狐仙冷不丁問道:“你這種修行之人,也會為那點銀錢而頭疼?”
陳青牛開誠布公地解釋道:“我既然選擇了兵家修行,選擇奮發於行伍之末,所作所為就要符合當下的身份,身意相和,知行合一。既需要無數藥材幫助打熬體魄,更需要攢錢購置或是打造一柄本命兵器,至於器物材質優劣、鋒利與否,並不重要,隻是需要那份蘊含其中的心意精魄,那是兵家修行的胚芽之一……”
洋洋灑灑近千字,陳青牛之言語,其實泄露了許多兵家修行的內幕機密,隻不過一個狐仙,一個鬼魅,聽去就聽去了,哪怕一字不差地轉述給別人,也無大用,雖說也是授人以漁,可就像一張網眼大如簸箕的漁網,如何能夠捕魚?
其實,陳青牛也不覺得這頭狐魅,對自己有害人之心。
這是一種沒有理由的直覺。
總有些人,初看就不喜歡,有些人,則心生親近,甚至一見鍾情。
狐先成精後成仙,然後一尾、兩尾、三尾漸次增加,最終成長為九尾天狐,除去情字三地關,還有三座天門關,分別有水火雷三次天劫,從天門中流瀉而下,任你是修煉出八根尾巴的狐仙,也無所遁形,十之八九都會身死道消,化作灰燼。在此期間,擁有三尾的狐仙,就能夠天然媚人,可以“動人心魄”,除非三教之中的真人、羅漢、君子,很容易被其引誘蠱惑。
陳青牛有些好奇,下棋雙方,雖然看似拌嘴不斷,更像是一對損友的嬉笑打鬧,但是看久了,就讓陳青牛覺得很鄭重其事,
那股殺機四伏,流溢出那張棋盤。
突然。
一陣叩門聲沉悶響起,謝石磯去開門。
狐仙隱去身形,兩頭尚未能夠隱蔽身形的年幼狐精,則去灶房躲避。
彩繪木偶不知何時用棋子壘起了一堵“高牆”,它透過縫隙,偷偷望向門口方向。
陳青牛也站起身,走下台階來到院中。
來者不善。
這也是陳青牛的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