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立鬆棚英雄大聚會 設鏢局統轄十三省(4)(2 / 3)

高竹坡垂頭喪氣來到了後院,站在姑娘窗戶之外。婆子來到姑娘房中叫道:“姑娘,大爺來啦,現在窗戶外頭站著呢。”姑娘遂問道:“哥哥來了嗎?”高竹坡在窗外答道:“來啦,妹妹你有什麼話說吧。”姑娘說道:“您近前些。”高竹坡答道:“我就在窗前呢。”姑娘遂叫道:“婆子,你將窗戶撕破一點,隔著窗戶叫大爺看看這個孽障,說話也好聽得真切。”婆子遂將窗紙撕一個窟窿。高竹坡隔著窗戶向屋中一看,隻見此子胖碩異常,啼聲洪亮,就是兩個眼睛向外努著。高竹坡到了此時,心中倒生了憐愛之意了,叫道:“妹妹好好保養身體吧,為兄我看見了。用不著什麼言語,並有丫環婆子伺候,還屈著妹妹嗎?你嫂嫂實不能進產房,妹妹不要怪。妹妹生產此子,乃是天命,也不要悲傷。”高竹坡說畢,轉身就要走去。姑娘說道:“兄長別走,小妹與哥哥尚有要言付托。”高竹坡一聽,心中非常詫異,叫道:“妹妹怎麼說出付托之言?莫非妹妹要尋短見?妹妹若有此舉,哥哥我決不能獨生。父母去世,隻有兄妹相依,別無親近,妹妹若憐惜為兄孤獨,千萬不要作出意外之事。”姑娘答道:“兄長不可多想,妹妹決無短見之事。妹妹有一片傷心之話,此時必須對哥哥說了,請哥哥稍在窗外站立一會兒。”高竹坡答道:“妹妹有話請講吧。”賽花姑娘這才對高竹坡說道:“小妹自從懷孕以來,一年有餘,每次自行短見,以洗此恥。複思死則更無以自明,適足以增羞,故忍辱以延喘息,觀其究竟,看看果生何物。今幸生產一子,但是血胞未幹,撫養須人,妹妹乃閨中待字之人,豈能腆顏乳哺?複思哥哥半世飄泊,膝前子女猶虛,嫂嫂娠損成疾,恐將來不能生養。此子乃無父之子,妹妹擬寄養在兄嫂膝下。我與哥哥乃是一母同胞,妹妹所生,何異嫂嫂自養?如能長大成人,亦可以接續高氏香煙。不幸遭此孽果,妹妹實無意於人世,從古來紅顏多薄命,正小妹之謂也。但願妹妹死後,每到十月一日及清明掃墓,候此子長大成人時,兄長領他到小妹墳前燒上幾張紙錢,祭奠祭奠小妹,指小妹之孤墳,告訴他此汝姑母之墓,勿忘祭掃,小妹在泉下即瞑目矣。小妹與兄骨肉之情,兄能不忘小妹之托,小妹雖死,亦感兄長大恩大德矣。小妹死後,求兄長犧牲一塊三五畝之地,與小妹立一孤女墳。”語至此,姑娘已泣不成聲,高大爺在窗外也是嗚咽而泣,丫環婆子莫不落淚。高大爺方要解勸姑娘,說時遲,那時快,姑娘由褥子底下取出了一把剪刀,照定哽嗓咽喉,隻聽噗哧一聲,刺入咽喉。婆子伸手奪剪刀,已經來不及了,隻見鮮血淋漓,姑娘已經不能挽救了。高竹坡站在窗外一看,見妹妹這般光景,英雄叫了一聲:“我那賢德的妹子,疼死為兄了!”高竹坡回到自己屋中,何氏問道:“賢妹怎麼樣了?”高竹坡說道:“果然不出你之所料,賢妹自盡了。”何氏聞聽,放聲大哭,丫環婆子解勸多時,方才止住淚痕。大爺說道:“既然如此,也是賢妹命裏造就。”遂將丫環、婆子、蒼頭等,均都喚至麵前,囑咐不許對外人言講,並打發從人買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外人若問,就說姑娘患了急症。下人將棺材買來,把姑娘成殮已畢,遂埋在一塊地頭上,立了一塊石碑,上書“賽花之墓”。葬埋已畢,按下不提。且說高竹坡將姑娘遺言對何氏說了一遍。何氏說道:“那是應當這麼辦的。我倒有一個法子,不但不叫外人疑惑,並且免去親友物議。我假裝坐娠,請親朋做三日彌月,你看如何呢?”高大爺聞聽,甚為讚成。遂做三日彌月,親朋並不疑惑,外人全不知曉。那高氏對待奴仆向來寬厚,奴仆們亦都嚴秘不語。高大爺在做三日的時候,給此子起了名字,叫做高恒。起名之意,恒與橫同音,皆因姑娘橫死故也。高大爺遂與勝三爺寫了一封書信,書中的意思,言說家中需人,不能分身,將鏢行之事辭卻。勝爺答複高爺,言說賢弟如有需款之時,愚兄必然照辦等語。高爺與勝爺交情可見一斑了。

且說高大爺雇一乳母乳哺高恒。高恒長到五歲時,尚不能言語。高大爺與何氏半生無子,視高恒如己出,愛高恒如掌上明珠一般。高恒至七歲上,始能言語。高大爺一時不能離開,出去就在後頭跟隨,皆因為住在渾河套子裏,離水太近,恐怕有什麼危險,何氏也囑咐高大爺好好看守孩兒,如出了差錯,就得拚命,簡直高大爺就成了老媽子啦。但是那高恒就應了傻小子那句話啦——魚精的兒子,生來的好戲弄水兒。高大爺一眼看不見,他就跑啦,到了外麵與鄰家孩子們跳在渾河水裏就洗澡。水性是天生來的,大孩子,小孩子,全都沒有他的水性大,一個猛子紮下去,半天不出來。日子長啦,高大爺也就沒有法子啦,哪一天都得洗幾回澡不可。他每逢洗澡的時候,紮下猛子去,由水中冒上來,先露出兩隻眼睛來。他那眼睛向外努著,猶如魚眼一般,那群小孩們遂喊道:“魚眼睛冒上來啦。”故此他的外號叫“魚眼高恒”。日子長啦,那群小孩們看他水性甚大,遂叫道:“魚眼睛,你敢上蓮花湖洗澡去嗎?你要到蓮花湖洗澡去,那才算你水性大呢。”高恒說道:“我敢洗,你們同我去吧。”那群小孩就將他領到蓮花湖漩渦水去。高恒到了蓮花湖,噗咚就跳下水去。那群小孩一見他跳下去啦,可就都嚇跑啦,內中大孩子就告訴小孩子可別言語,別告訴人家的家裏,要是告訴人家的家裏,可得同你們打官司。那知道第二天高恒又到渾河套裏去洗澡去啦。日子長啦,就有知道的啦,有跟高大爺有交情的,就告訴高大爺:“您這少爺可要多留神,聽說他去蓮花湖漩渦水裏去洗澡去。”高大爺聞聽,就嚇了一個倒栽蔥,心說這小子真是水怪的根兒,竟敢上蓮花湖洗澡去。高大爺聞聽,可就留上神啦,高恒一出去,他就在後頭暗暗跟隨。這一日高恒又從家裏偷著跑出來,高大爺在後頭可就跟上啦。高大爺就看他直奔蓮花湖跑去,到在蓮花湖,噗咚就跳下水內去啦。高大爺一看他跳下去,約有一袋煙的工夫,還未上來,高大爺可就著了急啦。自己心中暗想:妹妹為他橫死,隻留下這一點骨血,自己又無子嗣,將來就仗他接續高氏香煙,想不到他還死在水內。想至此,遂蹲在江岸上,忍不往落下了幾點傷心之淚,又是悲傷妹子,又是疼兒子,不住的用衣袖擦抹眼淚兒。正在此時,高恒可就由水內翻上來啦,提著一尾一尺多長的金色鯉魚。高恒一看,高大爺在那裏直擦眼淚,可就問道:“爹爹,您哭什麼?”高大爺一抬頭,一看兒子上來啦,真是喜出望外,答道:“我未曾哭,沙子迷了我的眼啦。你到水裏怎麼上來的?”高恒說道:“我到這水裏,如在渾河裏一樣,那水裏的魚見了我都不敢動,老實極啦。”高大爺心裏可就明白啦,他乃是水怪之種,魚見他都不敢動,再比這水厲害,也不要緊。高大爺遂叫道:“恒兒,你再下去摸一尾大的來,要金眼睛的,可快上來,咱們爺倆好回家。”高恒說道:“水底下的魚多極啦,馬上就拿上來。”高大爺說道:“好好,你拿來我看看。”高恒複又下水,一袋煙的工夫,就由水中抱上來一尾鯉魚,足有四五斤重,把一個高大爺樂得簡直不知東西南北了。父子二人回到家中,高大爺命廚夫將魚熬熟,喝著酒,看著高恒,遂告訴高恒什麼魚好,什麼魚貴重。從此高恒遂日日摸魚,也許賣個三吊五吊的,爺倆兒零花。高大爺暇時,自己栽花植樹為樂,真是漁樵耕讀,享其晚年之樂。這就是高恒水性之大一段曆史,要不然怎麼十三四歲的孩子,會有這麼大的水性呢?

且說勝爺等到了稻田地內,爺兒幾個找了一個僻靜所在,隱住了身軀。待至天色已晚,勝爺遂問道:“探蓮花湖你們小弟兄誰願意進去?”勝三爺言還未已,一人答道:“恩師,弟子願往。”勝三爺抬頭觀看,不是別人,正是二郎山上夜遭三險,幾乎斷送了性命的黃三太。勝爺捋髯含笑,說道:“三太,你對綠林道的情形,毫不知曉,而且你的武術亦不夠探蓮花湖的程度。二郎山你幾乎斷送了性命,你不稱其職。”黃三太說道:“弟子看風駛船,看著有危險,弟子多加小心。”勝爺一聲不語,以目視三太,三太低頭不語。勝爺又問道:“還有誰敢探蓮花湖中央大寨?”張茂龍站起身形道:“弟子願往。”勝爺搖頭說道:“不中,不中。”楊香五站起身形說道:“弟子去探蓮花湖,可能稱其職嗎?”勝爺說道:“你也是不稱其職。”眾位英雄俱都陸續告過了奮勇,惟有金頭虎賈明始終坐在地下不言語。他一看眾人俱都要去,勝爺都說他們不成,就剩我一個人啦,不用說啦,我要是站起來一說去,準成!傻小子還真會猜,勝爺真是等著他呢。哪知道傻小子這回想起前賬來啦。在蓮花峪差不多叫林士佩用點穴钁給毀了金鍾罩,這回要是進去,再碰上點穴钁,我的姥姥,我可就要完啦。金頭虎想到這裏,低下頭去裝傻,始終不言語。黃三太心中早就明白勝爺的意思,一看金頭虎在那兒裝傻,黃三太與金頭虎可就說啦:“賈明賢弟,我們都要探蓮花湖,我老師不叫去,就是你不敢說去探蓮花湖。你怎麼這回膽子小啦?連話都不敢說啦?”賈明說道:“你們本事都大,勝三大伯都不叫去,我說去,三大伯也是不叫去,也是白栽筋鬥哇。”三太說道:“你問問哪。不然叫我恩師看著你夠多沒有膽量啊?再說你要不問問我之恩師叫你去不叫你去,你就會蹲著裝傻,那麼你算幹什麼來的呀?”金頭虎說道:三太小子,你又要我呢,我怎不敢探蓮花湖呢?我這就問:勝三大伯,叫我去探蓮花湖嗎?

勝三爺一聽,捋銀髯點了一點頭,說道:“你倒可以。”賈明將母狗眼一翻,說道:“勝三大伯,您跟我過不去嗎?他們都比我先說的,要去探蓮花湖,您都不叫去。怎麼我末了說,您倒叫去了呢?”勝爺笑道:“傻孩子,你有所不知,探蓮花湖非你不可。皆因為你與此山中一位寨主有一點關係,你到山內遇事,會有許多的照應。”金頭虎將母狗眼一翻說道:“有甚麼關係?你老人家告訴我,我好知道哇。”勝爺說道:“山內五十二寨第一位老寨主,乃是你的母舅,你若是蹭蹬失腳,第一位老寨主必然知曉,那時老寨主看見,必有甥舅之情。所以你去探山,暗中有一分照應。”金頭虎說道:“看見我也不認識啦。倒是有這麼一個舅舅,我母親常常叨念他,言說這十餘年來沒有通信啦。還是我小時候,他往我們家中去過,那時候他還抱著我玩耍呢。”金頭虎說至此,黃三太在旁邊笑著撇嘴。金頭虎說道:“你笑什麼?我小時候長得漂亮極啦,好看極啦。十三四歲出天花,才得了個爛紅眼,羅圈腿,渾身上下大麻子。你以為我小時候就這樣?”勝爺說道:“賈明不要說閑話啦,你就此探山去吧。到了裏麵,可不許惹禍,不許愛人家東西。有國寶與秦尤,你也三更之後出來;無國寶與秦尤,你也三更之後出來。千萬要小心,不要造次。”金頭虎說道:“您就叫我一個人去嗎?您得給我一個作伴的行不行啊?”勝三爺說道:“這些人任你挑選吧,你願意叫誰去,就叫誰同你去。”楊香五在旁邊一聽,可就啞心啦,心說每回有事,金頭虎總扯著我,這回他必然又叫我去。反正跟著他,無論幹什麼去,也是栽筋鬥。楊香五遂蹲在黃三太背後,暗中躲著去啦。金頭虎將母狗眼一翻,一看楊香五暗暗藏起來啦,叫道:“楊香五,藏著也跑不了你!我要是活不了,決不能叫你活著。”遂叫道:“三大伯,叫楊香五跟我去吧。”勝爺聞聽,叫道:“香五哪裏去啦?跟賈明探蓮花湖,你去不去呀?”楊香五哪敢說不去!站起身軀道:“弟子願往。”金頭虎道:“勝三大伯,我跟楊香五探蓮花湖,好有一比,好比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勝爺怒道:“未曾上陣,先說不利之言。快去!”金頭虎又說道:“勝三大伯,我跟楊香五到蓮花湖,及至出太陽時,我們要是不回來,你老人家就打發人給我們家送信去,叫我們家裏給請和尚念經超度超度。”勝爺聞聽,遂說道:“孺子快走吧,不要胡說了。”金頭虎說道:“楊香五跟著我走哇。錯非是你,我誰也不拉著去。咱們倆人生則同室,死則同穴,這都是人緣呀。”楊香五說道:“誰要願意跟你去,罵他不是人。咱們倆人去可是去,蓮花湖能人甚多,到裏麵時,千萬你可不要大呼小叫。”

這二人才施展夜行術,踩陡壁,躍山崖,直奔正東而去。來到後寨子牆,舉目觀看,高聳聳,黑壓壓,四顧無人,楊香五打開兩頁火折,一看大牆高有丈餘,牆根俱都是石頭砌成,上麵是磨磚對縫,青水磚。楊香五遂說道:“傻兄弟,你上去吧。”賈明說道:“我有時候傻,有時候不傻。上去,要是有消息呢?我們家裏木頭雞會打鳴,木頭馬會拉車,木頭驢會拉磨。上去要是有消息,不遭飛弩即落陷坑。飛弩打在眼上,金鍾罩就幹啦;落在陷坑裏,就叫人家拿著啦。我要作伴的是幹什麼的?你在頭前走,我在後頭跟著。”楊香五一擰腰,施展童子功,跳上牆去,左胳膊挎住牆頭,右手取出問路石,問了問沒有消息埋伏。金頭虎看楊香五縱上牆去,隨後跟著也縱上牆去。楊香五說道:“賈明你下去吧。”金頭虎說道:“我下去要是落在陷坑裏出不來?你先下去,沒有毛病,我才下去呢。”楊香五說道:“我跟著你啦,我算認了命啦。”楊香五這才縱身到內牆,金頭虎跟著跳下來啦。金頭虎說道:“你就在前頭走吧,你要是中了埋伏,我就往來路跑。”楊香五叫道:“賢弟,不要玩笑,你要處處留神。”楊香五與金頭虎二人這才擰身上房,站在房上一看,大廈千間,黑暗暗房宇交錯,接連不斷。楊香五心中暗想,看這座蓮花湖的勢派,不亞如大鎮店一般,黑壓壓哪裏去找中央大寨呀?楊香五這才與金頭虎低聲說道:“你看房宇相連,哪裏是中央大寨呢?”金頭虎說道:“你還是不成,咱們跟老和尚學的心眼兒多。大凡闊人物住的房子必闊,咱們奔闊地方去,哪兒房子高大,咱們就奔哪兒去。”楊香五與金頭虎二人這才奔正北而去,躥房越脊,滾脊爬坡,來到了一座高房。隻見高搭天棚,北上房五間,天棚下掛著一對紅紗燈,天棚下四角方的放著頭號大瓷缸一個,缸裏栽著醉仙桃一株,一尺餘粗,有七八尺高,醉薰薰香氣襲人。東西廂房前設擺古瓷花盆,紅油漆架子,栽種奇花異草,香風撲鼻,南配房前山石影壁,活水流通,水聲潺潺。金頭虎道:“咱倆人上影壁牆吧,你看上房有燈柱。二英雄一摸影壁牆,冰涼。那影壁牆乃是天然長成,由影壁牆中往外流水,泉眼通達蓮花湖,滿牆綠苔,野草奇花,好似花山一般。二英雄爬在影壁牆上,看那東西廂房,那紗燈蠟花,全部結彩啦,不甚明亮。二人看著東西廂房黑暗無光,惟有北上房燈光閃灼,條案上設擺明晃晃的東西,不知何物。又看東牆壁上掛著一口寶刀,紫鯊魚皮鞘,黃橙橙赤金飾件,赤金吞口,刀出鞘尺半,冷森森耀人眼。西壁上掛著一口寶劍,米色鯊魚皮鞘,銀飾件雪花劍離匣半尺,明晃晃透膽寒。傻英雄說道:那刀是赤金飾件嗎?”楊香五說道:你看光色奪目,是赤金的。“賈明一聽是赤金的,可就犯了財迷啦。又問道:寶劍是銀飾件嗎?”楊香五說道:是銀的。你問這個幹嗎?“金頭虎說道:你偷那口寶劍,我偷那口刀,怎樣?”楊香五說道:睹物思人。你看看這刀劍的主人,豈是軟弱之輩?並且我之恩師臨來時囑咐你我不要愛人家的東西,你又犯了財迷啦?說著話,楊香五往東麵一看,還有一人在那裏坐著呢。金漆八仙桌子,太師椅子,那人左手捋髯,右手端著一碗香茶。那人頭上戴古銅色鴨尾巾,藍如意飄帶,赤紅臉麵,半尺長的墨髯。

二英雄正在觀看之際,隻見此人已經站起身形,楊香五用手一指,叫道:“賈賢弟,你看屋中還有人呢。”金頭虎一看,說道:“蓮花湖的賊,還戴我勝三大伯那樣的帽子呢。”隻聽那老者說道:“大姑娘,二姑娘,我誠心不答理你們。”金頭虎在影壁上說道:“楊香五,他叫咱倆呢。”楊香五說道:“你別罵人啦,咱倆是姑娘嗎?你照照鏡子,別不知羞恥啦。”又聽那老頭說道:“你們姐倆這四五天一點功夫也不練啦?看情形似乎你兩人的工夫已經夠程度啦?文武乃是聖人之學也,學然後知不足。久練久熟,不練不熟。老夫在蓮花湖壓倒一切,還不敢安逸偷閑呢,我天天還練工夫呢。”金頭虎低聲說道:“楊香五你看,這老頭多美呀,我下去抽他個大嘴巴子。”又聽那老者說道:“舉人秀才老先生,三年不寫字,再拿起筆來,手腕哆嗦;把勢匠老師傅,三五年不練工夫,拿起家夥來,手腳不隨合。慢說你們倆姑娘,老夫天天還練呢。不用說老夫我,就是南北十三省總鏢頭,我那勝三哥,天天還要演習演習武工呢。你們倆武學就算練到家了嗎?”金頭虎在山石影壁上低聲說道:“楊香五,我得下去抽這個老賊,他找咱們便宜呢,我是蓮花湖老賊他爺爺。”楊香五說道:“這是為什麼呢?”金頭虎說道:“楊香五你不識數吧?這老賊說我勝三大伯是他哥哥。勝三大伯,你的師傅我的大伯。他是占咱們大輩。”楊香五說道:“人家那大年紀,這也不算什麼。”金頭虎說道:“你不怕吃虧嗎?”二人說著話的時候,就聽得東暗間內燕語鶯聲道:“老爺子,前幾天我姐姐跟我練武,累了一身汗,叫風吹著啦,這兩天身體不舒服,昨天已然出了汗啦,因此三四天沒練功夫。我姐姐現在已經好啦,我們姐倆認罰,你老人家將我兄弟叫過來,叫丫環婆子老家人打開兵器房,我們姐倆先遞拳腳,然後再遞十八樣短兵刃;短兵刃遞完了,再過十八樣大兵刃。我們姐倆三四天沒練,算歸一天都練啦。”那老者笑道:“以後加以多練就好啦。”老者語畢,放下茶杯,掀竹簾由屋內來到院中,遂說道:“龍兒,虎兒,這早就睡了嗎?”金頭虎說道:“這是叫我哪。”楊香五說道:“人家叫你幹什麼?”金頭虎說道:那不是叫虎兒嗎?隻聽西房廂內答道:我們沒睡呢。隻見房門一開,走出二人。楊香五一看,就是一怔:兩個人俱都在十三四歲,身穿海棠色褲褂,各梳著小抓髻,臉麵上點著三個紅點兒,散著褲角兒,白綾襪子,福字履,緞鑲的鞋,兩個嬰童,一般高的身材,一樣的五官貌相,一樣的衣服,楊香五尚且看不出這兩個小孩哪個大哪個小。

原來這兩個童子是雙生一對,哥哥比兄弟大一個時辰。由小孩的時候,一樣的穿著打扮,一樣的長相,後來長大在蓮花湖橋口外,時常的頑皮。蓮花湖橋口做小生意的甚多,不許蓮花湖寨主嘍卒擾鬧。這兩個小孩出去一個,買些鮮貨:“回頭我就給你送錢來。”賣燒餅果子的也拿兩套:“回頭一齊送錢來。”這個進了蓮花湖,那個小孩出來。賣鮮貨的說道:“你給我鮮貨錢哪?”賣燒餅果子的說道:“少爺給我兩套燒餅果子錢哪?”小孩說道:“我沒拿你的燒餅果子呀?”賣燒餅果子的說道:“你吃一套,拿著一套走的,沒給錢哪。”小孩笑說道:“你認準了是我嗎?”賣燒餅果子的說道:“認準啦,那是錯不了哇。”小孩說道:“你等等,我再叫一個來,你看看倒是誰?”賣燒餅果子的說道:“不用看哪?我認準了是你呀。”這小孩將那個小孩叫了出來,對著賣燒餅果子的說道:“你看看是誰吧?”兩個小孩齊說道:“賣鮮貨的,賣燒餅果子的,誰拿鮮貨,吃了燒餅果子啦?”賣鮮貨的說道:“賣燒餅掌櫃的,你看看這兩個小孩,哪個是拿東西的?”賣燒餅果子的說道:“不知道啦,兩個一樣。”那兩個小孩一樂,鮮貨果子錢給完了,嘻笑而去。因此二位少寨主,麵貌分不清誰是誰了。楊香五一看,真是奇特。

兩童子由西廂房出來,走至北上房廊簷下,說道:“老寨主有何吩咐?”墨髯老者說道:“你們弟兄兩個到後頭院,把老婆子、丫環、老家人呼喚出來。你大姐姐、二姐姐三四晝夜未練武學,今夜晚間認了罰啦,先比試拳腳,後過三十六路家夥。”二童子笑道:“我兩位姐姐可累著啦。”老者說道:“不受累,不精心練。”兩個童子由上房往西,又往北拐,出離了月亮門。工夫不見甚大,兩名老家人,兩個婆子媽媽,兩名丫環,兩名童子,由月亮門出來。金頭虎、楊香五二人趴在山石壁上看得明白,金頭虎低聲說道:“他們都一對一對的。兩個老頭六七十歲,兩個婆子五十餘歲,兩個丫環十五六歲,這兩個小孩十三四歲,四對。連咱倆人是五對,他們都論對。”眼看八個人,把東廂房門開開,已然點上燈燭,搭出兵器架子,兩頭絨繩拴套,兩條杆子,如紅轎杠相似。四個人搭著十八樣家夥,搭在西廂房紅油漆架子古瓷花盆前邊。又進東廂房將十八樣大兵刃空架子,搭在東廂古瓷花盆前,皆因為大兵刃搭不動。又進東廂房,六件大兵刃一捆,共捆三捆,也都搭將出來,解開絨繩。十八樣大兵刃,都架在架子之上,俱都是大刀闊斧、大杆子、畫杆戈戟。婆子丫環進了上房,又點了三支蠟燭,將紅油漆架子古瓷花盆,往一塊合並,三支蠟燭放在一處。遂將太師椅子搬出來放於廊簷下,老者進了上房。楊香五、金頭虎在影壁牆看得真真切切。那老者到了屋中,甩大氅,勒十字絆,撤英雄帶,然後又將大氅披上,複又出來坐在太師椅子之上。兩個老家人與兩個童子在老者麵前站立,兩個婆子、兩個丫環在老者身背後站立,這叫四門鬥。十八樣短家夥列於兩邊,十八樣大兵刃擺於東首,老英雄在北太師椅上一坐,眾人並不知影壁牆上伏著二人。

那老蒼頭遂說道:“二位姑娘,場子設擺好啦。”隻聽竹簾叭噠一響,由上房屋中縱出一女子。丫環婆子往兩旁一閃,不用說討厭鬼金頭虎、楊香五也是愛看。這三支蠟燈,還是異常明亮,二英雄觀看,這姑娘紅絹帕繃頭,雙桃紅汗巾係腰,雙桃紅短裙,與磕膝蓋打齊,雙桃紅底衣,雙桃紅緞子小鞋,軟皮底,窄窄金蓮,脂粉敷麵,猶如天然的一般,不亞如月殿嫦娥、廣寒宮的仙子,國色天姿。又聽竹簾叭噠一響,白素素一道白線,在老者背後左邊一站。楊香五與賈明一看,此女子銀灰綢子絹帕繃頭,銀灰汗巾係腰,銀灰短裙與磕膝蓋打齊,銀灰底衣,銀灰緞子小鞋,金蓮窄小,青水臉不塗脂粉,乃淡裝素扮。二女子在老者背後左右一站,老英雄一回頭,說道:“場子亮好啦,姐倆比賽輸贏吧。”二位姑娘當場比賽。二位姑娘動手多時,未見勝負。忽然大姑娘照定二姑娘當頭一拳,二姑娘反玉腕,將大姑娘腕子捋住,往懷中一帶,一腳踢在大姑娘胸前。大姑娘往後一退,翻筋鬥栽倒,說道:“丫頭,你真踢我?”爬起來轉身往西跑到兵刃架子旁,撤出花槍。二姑娘一看說道:“這就急啦?”二姑娘遂使了一招燕子抄水,一個箭步,到兵刃架子旁提起一口單刀。大姑娘花槍一點眉心,二撩陰,三紮盤肘,四分心,吞、吐、撒、放,撤步抽身;二姑娘單刀閃、砍、劈、剁,上下翻飛。金頭虎低聲說道:“楊香五你看,他們兩個人急啦,拚命哪,刀是真剁,槍是真紮。”楊香五說道:“傻小子,這是套子活,單刀破花槍。”未見勝負,又見大姑娘往外一縱道:“婆子、媽媽接槍。”說畢,抖手橫著將槍一擲,婆子、媽媽接槍往懷中一抱。金頭虎說道:“楊香五,你看那小子會擲,這小子會接。”大姑娘又在兵刃架子上撤下雙鐧,二姑娘叫丫環接刀,將刀往丫環麵上一擲,丫環一捋刀把,往懷中一抱。金頭虎又對楊香五說道:“你看他們都會幾手花活兒。”隻見二姑娘一伸手由兵刃架子上抽出亮銀單鞭,姐妹二人,單鞭破雙鐧,潑風八打,未見輸贏。

大姑娘又將雙鐧扔去,婆子、媽媽雙手接過;二姑娘將單鞭向外一扔,小丫環在旁一伸手捋住。十八樣兵刃,二位姑娘俱都遞畢,未見勝負。楊香五在影壁牆上看著二位姑娘動手之際,真是神出鬼沒,巧妙靈活,形似鼠,膽如虎。楊香五暗暗稱讚,這二位女子受過高人的傳授,名人的指教,十八樣兵刃件件精通。此時大姑娘粉麵通紅,說道:“二丫頭,今天非與你見輸贏不可。”遂轉身形,往東大兵刃架子前,伸玉腕,將大蠟杆子一抖提起,那大蠟杆子有一丈餘長,分量加重,將大蠟杆子三顫。楊香五心中思索:這樣身體窈窕的姑娘,焉能用得了這樣家夥呢?又見二姑娘手提畫杆描銀戟,大姑娘一看二姑娘提起畫杆描銀戟,即皺眉道:“誰也沒你難惹,那戟乃百兵之帥。”賈明此時遂叫道:“楊香五,這是狐狸緣吧?這都是妖精。楊香五你也沒有媳婦,我也沒媳婦,你要穿桃紅的,他大兩歲,我要穿銀灰的,小兩歲,咱們二人鬧個媳婦。”楊香五說道:“你怎麼這樣輕薄下賤哪!咱們門戶中專忌淫字,萬惡淫為首。”賈明說道:“我說著玩哪,誰要那個玩藝兒?搽胭脂抹粉,那麼點小腳兒。他們都是妖精,看熱鬧吧。咱倆下去幫一幫場子吧?”楊香五說道:“你要命不要命哇?”大姑娘的大杆子猶如蛟龍出水,滑、拿、繃、扒、壓,將大杆子顫活啦;二姑娘的畫杆戟玉蟒翻身,劈、砸、蓋、挑、紮,兩條家夥纏繞在一處。金頭虎說道:“大杆子要砸腦袋去啦,幹啦,幹啦。要死,要死。閃開啦,閃開啦。”二姑娘畫杆戟又直刺大姑娘哽嗓咽喉。傻小子又說道:“得啦,穿桃紅的活不了啦。你看又躲開啦。別看這兩女子,這樣有能為,我下去一踩小腳,他們就得趴下。”楊香五說道:“你也得踩的著哇。你別大聲說話,要叫人家聽見,我們是甘受其苦。”楊香五語至此,遂由山石影壁飄身下來,繞到東房,由東房又來到北上房前坡。那北上房前出廊簷後有廈,遂打瓦簷上往下一滾,繃在椽子頭下,頭朝東,一隻手扶著瓦簷,一隻手捋著橡子頭,兩灑鞋尖繃住西邊椽子,使了個珍珠倒掛式。

金頭虎還自言自語說道:“楊香五,這大杆子橫腰,那位姑娘腰要折。”賈明說著話,抬頭留神一看,楊香五在北房椽子頭上繃著呢。金頭虎心中暗道:“這小子多巧哇,我要那麼一繃,叭噠就許掉下來。不管他呀,我還是看熱鬧呀。”就看那二姑娘在東南用畫杆戟一點大姑娘胸前,大姑娘在西北用大杆子往下一砸,一丈有餘的大杆子剛往下砸的時候,二姑娘的畫杆戟早就抽回去了。二姑娘那條戟往大姑娘胸前點去的時候,本是虛的,大姑娘的大杆子手一砸的時候,二姑娘早將身形向北一縱,畫杆戟直奔大姑娘粉頸點去。畫杆戟看看點到大姑娘粉頸之上,大姑娘將大杆子向肘後一撤,托天式向上一抬,將二姑娘畫杆戟托出二尺餘高。賈明此時看得如醉如癡,看到妙處,竟忘了身在何處,不由得叫了一聲:“好!”這一聲好喊叫出去,二位姑娘忽聽有生人喊好,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忙將家夥放於塵埃,二人縱在老者背後,臊得粉麵通紅。此本是後寨,向來清靜,沒有外人進來,除去蒼頭與小童、丫環、婆子之外,更無閑人。賈明這一喊好,老者心中詫異,遂大哼了一聲:“什麼人這樣大膽,在此放肆無禮!”賈明在影壁牆上就答了話啦:“是我呀,問什麼?”老者抬頭一看,急忙甩大氅,方要奔影壁牆捉拿傻小子,金頭虎一拍手指著楊香五說道:“老頭別奔我來,你看房簷上那個離著你有多近哪,你為何舍近求遠哪?”老者向房簷上抬頭一看,說道:“就是他嗎?”用手一指,隻見楊香五隨手而落,栽倒塵埃。過去二位姑娘比武打惱了,都是老者給排解。老者排解的法子,常常用袖箭打那三個蠟燈的蠟花。不將蠟燈打滅,專將蠟花打去,那蠟燈明亮異常,大家一樂。或者老者抄起大兵刃,耍兩趟絕藝,也許大刀,也許大槍。要不然兩個姑娘,姊姊不讓妹妹,妹妹不讓姊姊,打得是難解難分。這老者必得了一回事,才算完。所以方才對楊香五一搶手,指著說道:“就是他嗎?”老者的袖箭暗中打出去啦。

打燈花都能夠成,若是打人還打不上嗎?所以楊香五隨著老者手一揚,就落下來啦。楊香五身穿夜行衣靠,綢子靠身,係著硬腰帶子,老者這一袖箭打巧啦,正打在楊香五軟肋梢上,五層綢子都打透啦。楊香五一覺疼痛,打了一個寒戰,由椽子頭上掉下來啦。掉在塵埃,一挺腰,就地十八滾,方要起來,二姑娘過去說道:“躺下吧。”窄窄金蓮,正踢在楊香五腰上。楊香五方要起來,又鬧了一個爬虎兒。兩個老蒼頭,兩個丫環過來,將楊香五寒鴨鳧水,四馬倒攢蹄捆上。老寨主一看楊香五瘦小枯幹,咬牙切齒。此時賈明見香五被獲遭擒,遂奔東南躥房越脊,拚著命跑下去了。一童子上前要追,那老寨主說道:“你們二人不必追他,他奔東南方跑去,他那是給你哥哥送禮去啦。就憑這樣人,才不壓眾,貌不驚人,也敢竊探蓮花湖嗎?”此時那小童與老蒼頭都齊聲說道:“跪下!”楊香五心中暗想:勝三爺的門人,為什麼跪一個山大王山賊之輩?倘若要是給山賊下了跪,就算是山賊將我放了,豈不辱沒了我老師的威名?此時,姑娘、婆子們已經都進到上房屋中去了,楊五爺的袖箭,在由房簷掉在地上的時候,自己就拔下去啦。且說老寨主一看,楊香五立而不跪,說話強橫,一打量他渾身上下,隻見他頭戴馬尾透風巾,魚鱗倒灑千層浪,青緞色綁身短靠,寸排白骨頭紐子對襟,一掌寬的青緞子英雄帶,青縐綢腰圍子,青緞色滾褲,青緞子裹腿,青緞子護膝,軟絨的青襪子,青緞的搬尖魚鱗大灑鞋,倒納著千層底,身不滿四尺,瘦小枯幹,短眉毛,似有如無,三角眼,黃眼珠,高顴骨,大下頸,身體枯幹如柴,兩腮無肉。老者一看其貌不揚,心中不悅。一看腰圍子凸凸壅壅,倒剪著二背站立在眾人之下,毫無懼怯的情形。老寨主叫道:“龍兒,虎兒,搜搜他的腰,看看有什麼東西沒有?”二童子過來一搜,由楊香五腰中搜出火折、火扇子、問路石,又搜出薰香盒子一架。兩個小童不懂得什麼是薰香盒子,遂遞給老寨主說道:“老寨主,您看這是什麼物件?”老寨主接在手中,將螺絲蓋擰開,一開裏麵有薰藥味,不由得飄髯大怒道:“啊?”老寨主啊了一聲,心中暗道:“這賊必非好人,不然身帶薰香盒子?帶此物的賊人,多是下五門采花之輩。現在我這有如花似玉的兩個大姑娘,不用說啦,這小子一定是前來采花來啦。”老英雄思索至此,不由怒從心頭起,氣向膽邊生。萬惡淫為首,遂叫道:“將這混帳東西架到南邊,綁在柱子上。”兩個老嘍卒遂將繩子找來,將楊香五架到明柱旁,用繩子先將楊香五兩腿捆在明柱之上,又將兩條胳膊,也綁在明柱之上。老嘍卒綁完了楊香五,老寨主又吩咐道:“龍兒,虎兒,去取牛耳尖刀,養魚的木盆,木盆內盛滿了淨水。將醋盆亦都拿來,大髒水桶也預備好了。再取剪子一把,小鉤子一個,將這廝開膛破腹摘心,老夫要飲酒取樂。”兩個小童不知道為什麼要將楊香五這樣處死,惟有兩名老嘍卒心中明白。當時七手八腳預備齊整,又要雨衣一件。兩個老嘍卒心中說道:“這樣一個瘦小枯幹的孩子,長得連尺寸都不夠,還要找便宜呢?”楊香五心中惱怒:連話都不問,他已然說開膛破腹。我要說出我師傅勝三爺在後山,傻小子賈明賣了我啦,我不能賣了我師傅與我師兄弟。也就是一死方休呀,我死後倘有魂魄,閻羅殿前告傻小子兩狀。楊香五思索至此,遂閉目等死。又聽兩個老嘍卒說道:“咱們老寨主都有二十年不吃這個菜啦。咱們這位大師父,也沒做過這個菜。”

原來,這開膛總得冷水澆頭,由肚臍上,牛耳尖刀一紮,遞進不到半尺,刀刃朝上往上一挑,心肝肺自然就落下來啦。拿小鉤子將心鉤住,那心中有一大血管,有手指粗細,把血管剪斷,在涼水盆裏一洗,將鮮血拔出,放到醋盆之內。醋盆中有鹽堿花椒,用醋一泡,然後拿到廚房去,再做成菜。且說那老嘍卒對著另一個老嘍卒說道:“將心摘下來,咱們二人還得上廚房去一個人。皆因為這位大師傅沒做過這個菜,叫大師傅給切成薄片,再用涼水拔白了,然後再用炒菜的小鍋,將小磨香油熬開。花椒、大料、蔥、薑、蒜全都預備好了。蔥要半寸多長,獨頭蒜切成薄片兒,把人心片先往鍋內一倒,蓋上鍋蓋,要不然活人心片往外跳。用點白醬油團粉,倒點湯一溜,此物外脆裏嫩,比羊肉、牛肉、鹿肉都嫩,這才叫醋溜人心片。要做人心湯,鍋裏水先熬開了,將人心片向裏一倒,見一個開兒,倒在海盆之內,裏邊放點酸菜末、韭菜末,加點香菜末,再放上胡椒麵兒。這兩樣菜乃是大補之物,比人參肉桂湯強之百倍。”楊香五聽得明明白白,心中不住思索:賈明你可要了我的命啦,我可不能提出別人來。老嘍卒語畢,手拿木瓢,盛涼水要澆頭。那個老嘍卒道:“把頭巾絹帕給他摘去,你別忙啊。”這個嘍卒遂放下水瓢,將楊香五頭巾絹帕摘下,往旁邊一扔,十字絆英雄帶解開,青緞色短靠寸排骨頭紐對襟。哪有工夫解紐扣?由領窩那裏一伸手,連靠身的細白綢子小褂子,用手一扯,撕為兩開,將衣服往左右一掖,露出前胸。這個老嘍卒,遂又盛了一瓢涼水,往楊香五頭上一澆,又盛第二瓢從頭上又往下一澆。冷水澆頭,不亞如懷抱冰,楊香五心中突突亂跳,眼往西南一看,心中叫道:“老恩師,黃三哥,我要與眾位永別了。”再澆第三瓢水,楊香五心中可就糊塗了。兩個老嘍卒將髒水桶提在香五胸前,一個老嘍卒提著雨衣,放在髒水桶中一尺有餘。雨衣放在髒水桶中做什麼呢?皆因為開膛的時候,牛耳尖刀往肚臍眼中一紮的時候,那血必然往外一噴,那雨衣為著是擋著血,不叫噴在人身上。且說這老嘍卒用瓢盛涼水給楊香五澆頭,澆到第三次上,楊香五已經暈過去啦。隻見那老嘍卒用手指一點楊香五的肚臍眼兒,牛耳尖刀刃朝下一順刀,刀背朝上,方要遞刀之際,就聽“噯呀”一聲怪叫,噗咚一聲響,由房簷上落下一物。老嘍卒趕緊撤刀抽身,將身形一閃,要不然此物落在老嘍卒身上,必得將這老嘍卒砸死無疑,幸虧老嘍卒躲閃得快,未將老嘍卒砸死。此時老嘍卒可就顧不得開膛啦,就聽聲喊叫:“小子,蓋這麼高的房子,將爺爺屁股都給墩壞啦。”老寨主一聽,有人喊叫的聲音,遂過來問道:“方才叫好是你嗎?”傻英雄答道:“不含糊,不錯,是我。老賊咱倆滾滾吧。”

賈明因何去而複返呢?因捆楊香五的時候,傻英雄縱下山石影壁,往東縱上房去,往東南躥房越脊,奔命逃走。越過三層房去,一看東南西北中俱都是寨子,金頭虎心中暗道:“這別就是四十寨吧?我不去啦。倆姑娘比武,因為我叫好,把楊香五叫人家給拿住啦,我回去看看楊香五去吧。”傻英雄思索至此,仍由舊路繞到北上房後坡,躍身上房,來到前坡,往下觀看,什麼也看不見。金頭虎遂趴伏在瓦簷上,探頭往下一看,正在給楊香五涼水澆頭。傻小子心說:“這是給楊香武洗澡呢。”又看老嘍卒右手提牛耳尖刀,左手二指一點楊香五心口窩,撤二指,右手遞刀。金頭虎說道:“要幹,這要是把楊香五宰了,我到後山見了我勝三大伯我說什麼呢?”金頭虎往下一探身,大肚一沉,腦袋朝下,離地三四尺,往上一疊腰,屁股落地,“啊呀”一聲,喊叫道:“這麼高的房,把屁股墩壞啦!小子們。”老寨主一聽聲音,這才問道:“方才叫好是你嗎?”金頭虎遂答道:“不含糊,是我。老賊咱倆滾滾哪?”老英雄甩大氅,縱身形對著金頭虎當頭一掌。金頭虎一看,心中說道:“我把老賊的腕子一捋,捋住就把他拋出去啦。”拍手一捋老英雄腕子,那知老英雄頭一掌乃是虛招。老寨主下邊一腿,直奔金頭虎踢去,靴尖一點金頭虎的肚腹,金頭虎借著燈光,看得明白,遂說道:“老賊小子,還弄花招呢?我拿肚子一拱,把老賊拱個屁股墩。”金頭虎思索至此,不但不躲,拿大肚子向前一拱。金頭虎覺得腹中疼痛,往後一退,金頭虎倒鬧了一個屁股墩兒,咕咚一聲,坐在塵埃。金頭虎納悶道:“老賊小子,你是大力神哪?”老英雄過來一捋他頭巾,金頭虎頭巾絹帕俱都沒有,老寨主抓住金頭虎衝天杵小辮。金頭虎一晃腦袋,沒有晃動,老寨主往懷中一帶,金頭虎鬧了一個狗吃屎,趴伏在地。老寨主抬腿一踢他的後脊背,金頭虎喊道:“老賊別踢啦,我上吐下瀉,大肚子要破啦!”老寨主遂說道:“拿繩子來捆他。”兩個老嘍卒與兩個小童拿過繩子來捆賈明,金頭虎喊道:“你們不用手忙腳亂,大家動手,給你們捆吧。”金頭虎自己將胳膊向後背,老嘍卒用繩子將金頭虎縛住二臂。老嘍卒又要捆腿,老寨主說道:“不用捆他的腿啦,就此把他捆那邊柱子上吧。”兩個老嘍卒將他扶起來,往西一推。金頭虎說道:“你們不用推,不含糊,我自己走過去吧。”金頭虎自己走至西邊明柱,兩名老嘍卒先將金頭虎二手綁在明柱之上,又將雙腿也捆在明柱之上,又要將他頭發打開。老嘍卒一看,金頭虎頭發甚短,金頭虎的衝天杵約四寸餘長頭發,不能向明柱上拴。老嘍卒叫道:“老寨主,他的頭發半尺來長,拴不了明柱上。”老寨主說道:“不用拴他頭發啦。一個人心有了炒菜啦,沒有作湯的,這回兩個人心,可就夠用的啦。”金頭虎頭發未拴在明柱上,腦袋還能夠隨便晃搖,仰著頭看楊香五道:“小子你睡著啦?你怎麼不言語啦?”又叫道:“老賊你看我有多胖?我的心大。你看那小子瘦小枯幹,他哪有心哪?”老寨主聞聽,怒目而視說道:“先開他的膛。”金頭虎說道:“你開吧,繃了你的刀。你有那麼快的刀嗎?”老寨主聞聽,心中詫異,怎麼還繃了刀哇?遂站起身軀走到金頭虎麵前觀看。老寨主借著燈光觀看金頭虎:雷公嘴,狗蠅眼,一臉麵黑麻子,正頂門上黃不黃白不白一個圈。老寨主心中方忖:此人必有金鍾罩。凡金鍾罩都是童子功,橫練不能貪淫,我這大年紀,別誤傷了好人。老寨主皆因為從瘦小枯幹那人腰中搜出了薰香盒子,所以認為他們是采花之賊,因此才要將他開膛破肚。采花之人哪能有金鍾罩橫練之功?這個矮胖子決非采花之人,別誤殺了好人,采花之人決不能與不采花的好人走一堆去。

老寨主思索至此,遂對著金頭虎大聲叫道:“老寨主刀下不死無名之鬼!”傻英雄說道:“小子嚇我一跳。你不認得我呀?我們家裏都認識我。”老寨主說道:“你們家裏若不認識你,你活著有什麼意味?你姓什名誰?家住哪裏?”傻英雄遂說道:“老賊你要問我的姓名?你站穩些,別嚇壞了你。咱祖居賈柳村黑驢寨,姓賈名明,人稱恨地無環鐵霸王,外號金頭虎。我有一個兄弟,叫賈亮,你怕不怕?小子。”金頭虎說話字句不正,老英雄一聽他說得糊塗不清,因問道:“你是賈柳村黑驢寨的人氏嗎?”金頭虎說道:“小子,你要唱戲嗎?我是賈柳村黑驢寨人氏呀。”老寨主又問:“賈柳村黑驢寨,我有一門子至親,你可認識嗎?”金頭虎說道:“賈柳村姓賈的多,外姓的少,有名的便知,無名的不曉。”老寨主說道:“我的親戚那是赫赫有名。因南七省有我兄長勝英,不顯我的親戚;我那勝三哥不在南七省,我的親戚在南七省就數一數二了。我那親戚是少居逢虎山,明清八義排行在七,姓賈人稱鑽雲太保,雙名斌久。你認識嗎?”金頭虎不說人話了,好詼諧,答道:“那要不認識,還活個什麼意味呢?”老寨主問道:“你說話我聽不明白,你也姓賈嗎?那是你近門當戶,還是遠門當家?”金頭虎笑道:“那是我們家中的手藝人。”老英雄聞聽,一飄黑髯,心中說道:“姐丈啊,姐丈啊,你專能作消息埋伏。走輪轉弦,自行人,自行車,自行馬。十數年你我弟兄未見,大概你是家中貧寒,給人家作了消息埋伏啦。此梳衝天小辮的說道,你是他家之手藝人。”老英雄思索至此,遂問道:“給你家裏作的都是什麼埋伏消息?”金頭虎笑道:“蓮花湖的老賊,那是咱們倆人的爸爸。”老英雄唾他一口:“呸,你是那個明兒嗎?”金頭虎說道:“我兄弟叫亮兒啦。”老英雄聞聽,說道:“比你小,比亮兒大,你有個妹妹名叫賈秀英嗎?”金頭虎說道:“不錯呀。”老寨主說道:“你母親於氏太太呢?”傻英雄說道:“不含糊呀,我姥姥家也姓於呀。”老英雄回思舊景,十二年姐弟未曾來往,不覺暗暗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