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府前一條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書去打盹,門子皂隸去砍柴。
光陰荏苒,又是六月炎天。一日,裴安卿與蘭孫吃過午飯,暴暑難當,安卿命汲井水解熱。霎時井水將到,安卿吃了兩盅,隨後叫女兒吃。蘭孫飲了數口,說道:“爹爹,恁樣淡水,虧爹爹怎生吃下諾多!”安卿道:“休說這般折福的話。你我有得這水吃時,也便是神仙了,豈可嫌淡!”蘭孫道:“爹爹,如何便見得折福?這樣時候,多少王孫公子,雪藕調冰,浮瓜沉李,也不為過。爹爹身為郡侯,飲此一杯淡水,還道受用,也太迂闊了!”安卿道:“我兒不諳事務,聽我道來。假如那王孫公子,倚傍著祖宗的勢耀,頂戴著先人積攢下的錢財,不知稼穡,又無甚事業,隻圖快樂,落得受用。卻不知樂極悲生,也終有馬死黃金盡的時節;縱不然,也是他生來有這些福氣。你爹爹貧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責,須不能勾比他。
還有那一等人,假如當此天道,為將邊庭,身披重鎧,手執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更有那荷鍤農夫,經商工役,辛勤隴陌,奔走泥塗,雨汗通流,還禁不住那當空日曬。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時過誤,問成罪案,困在囹圄,受盡鞭箠,還要肘手鐐足,這般時節,拘於那不見天日之處,休說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勾;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肉,痛癢一般。難道偏他們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豈不是神仙?今司獄司中見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獄,日給冷水一次,待交秋再作理會。”蘭孫道:“爹爹未可造次。獄中罪人,皆不良之輩,若輕鬆了他,倘有不測,受累不淺。”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豈負我?我但分付牢子緊守監門便了。”也是合當有事。隻因這一節,有分教:應死囚徒俱脫網,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獄吏將囚人散禁在牢,日給涼水與他,須要小心看守。獄卒應諾了。當日便去牢裏,鬆放了人囚,各給涼水。牢子們緊緊看守,不致疏虞。過了十來日,牢子們就懈怠了。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獄中舊例:每逢月朔便獻一番利市。那日燒過了紙,眾牢子們都去吃酒散福。從下午吃起,直吃到黃昏時候,一個個酩酊爛醉。那一幹囚犯,初時見獄中寬縱,已自起心越牢。內中有幾個有見識的,密地教對付些利器暗藏在身邊。當日見眾人已醉,就便乘機發作。約莫到二更時分,獄中一片聲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齊動手。先將那當牢的禁子殺了,打出車門,將那獄吏牢子一個個砍翻,撞見的,多是一刀一個。有的躲在黑暗裏聽時,隻聽得喊道:“太爺平時仁德,我每不要殺他!”直反到各衙門,殺了幾個佐貳官。那時正是清平時節,城門還未曾閉,眾人呐聲喊,一哄逃走出城。那時裴安卿聽得喧嚷,在睡夢中驚覺,連忙起來,早已有人報知。裴安卿聽說,卻正似頂門上失了三魂,腳底下蕩了七魄,連聲隻叫得苦,悔道:“不聽蘭孫之言,以至於此!誰知道將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麵點起民壯,分頭追捕。多應是海底撈針,那尋一個?
次日,這樁事早報與上司知道,少不得動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達天聽,天子與群臣議處。若是裴安卿是個貪贓刻剝、阿諛諂佞的,朝中也還有人喜他。隻為平素心性剛直,不肯趨奉權貴,況且一清如水,俸資之外,毫不苟取,那有錢財夤緣勢要?所以無一人與他辨冤。多道:“縱囚越獄,典守者不得辭其責。又且殺了佐貳,獨留刺史,事屬可疑,合當拿問。”天子準奏,即便批下本來,著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時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來的杜母,也隻得低頭受縛。卻也道自己素有政聲,還有辨白之處,叫蘭孫收拾了行李,父女兩個同了押解人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