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宴席散了,明早申屠虔即歸長樂,整備嫁女妝奩。那知兒子希尹,年紀才得二十來歲,誌念比乃翁更是古怪恬淡。他料天下必要大亂,不思讀書求進,情願出居海上,捕魚活計,做個煙波主人。申屠虔正要了卻向平之願,自去效司馬遨遊,為此一憑兒子作主,毫不阻當。希尹置辦了漁家器具船隻,擇日遷移。希光乃作一詩與哥哥送行,詩雲:
生計持竿二十年,茫茫此去水連天。
往來瀟灑臨江廟,晝夜燈明過海船。
霧裏鳴螺分港釣,浪中拋纜枕霜眠。
莫辭一棹風波險,平地風波更可憐。
希尹看了讚道:“好詩,好詩!但我已棄去筆硯,不敢奉和了。”他也不管妹子嫁與不嫁,竟攜妻子遷居海上去了。看看希光佳期已近,申屠虔有個侄女,年紀止長希光兩歲,嫁與古田醫士劉成為繼室。平日與希光兩相親愛,勝如同胞,聞知出嫁,特來相送。至期,董秀才準備花花轎子,高燈鼓吹,喚起江船,至長樂迎娶。他家原臨江而居,舟船直至河下。那申屠虔家傳有口寶劍,掛在床上,希光平日時時把玩拂拭。及至娶親人已到,尚是取來觀看,戀戀不舍。申屠虔見女兒心愛,即解來與他佩在腰間,說道:“你從來未出閨門,此去有百裏之遙,可佩此壓邪。”希光喜之不勝,即拜別登轎下舟。申屠虔親自送女上門。希光下了船,作留別詩一首雲:
女伴門前望,風帆不可留。岸鳴楸葉雨,江醉蓼花秋。
百歲身為累,孤雲世共浮。淚隨流水去,一夜到閩州。
雖吟了此詩,舟中卻無紙筆,不曾寫出。到了郡中,離舟登轎,一路鼓樂喧天,迎至董家。教諭彭先生是大媒,紗帽圓領,來赴喜筵。新人進門,迎龍接寶,交拜天地祖宗,三黨諸親,一一見禮。獨有繼母徐氏,是個孤身,不好出來受禮。董秀才理合先行道達一聲,因懷了個次日少不得拜見的見識,竟不去致意,自成禮數。徐氏心中大是不悅,也不管外邊事體,閉著房門,先自睡了。堂中大吹大擂,直飲至夜闌方散。申屠虔又入內房,與女兒說道:“今晚我借宿彭廣文齋中,明日即歸,收拾行裝,去遊天台雁宕,有興時,直到泰山而返。或遇可止之處,便留在彼,也未可知。為婦之道,你自曉得,諒不消我分付,但須勸官人讀書為上。”希光見父親說要棄家遠去,不覺愀然說道:“他鄉雖好,終不如故裏,爹爹還宜早回。”申屠虔笑道:“此非你兒女子所知。”道罷相別。董昌送客之後,進入洞房。一個女貌兼了郎才,一個郎才又兼女貌。董官人弱冠之年,初曉得撩雲撥雨;申屠姐及笄之後,還未諳蝶浪蜂狂。這起頭一宵之樂,真正占盡天下風流,抹倒人間夫婦。
到次早請徐氏拜見,便托身子有病,不肯出來。大抵嫡親父母,自無嫌鄙。徐氏既係晚娘,心性多刻,雖則托病,也該再三去請。那董昌是個落拓人,說了有病,便就罷了,卻像全然不作準他一般。徐氏心中一發痛恨,自此日逐尋事聒噪,捉雞罵狗。申屠娘子,一來是新媳婦,二來是知書達禮的人,隨他亂鬧,隻是和顏悅色,好言勸解,不與他一般見識。這徐氏初年,原不甚老成,結拜幾個十姊妹,花朝月夕,女伴們一般也開筵設席。遇著三月上巳,四月初八浴佛,七夕穿針,重九登高,妝飾打扮,到處去搖擺。當日董梁在日,諸事憑他,手中活動,所以行人情,趕分子,及時及景的尋快活。輪到董昌當了家,件件自己主張,銀錢不經他手,便沒得使費,隻得省縮。十姊妹中,請了幾遍不去,他又做不起主人,日遠日疏,漸漸冷淡。過了幾年,卻不相往來,間或有個把極相厚的,隔幾時走來望望。及至董昌畢婚之後,看見他夫妻有商有量,他卻單單獨自沒瞅沒睬,想著昔年熱鬧光景,便號天號地的大哭一場。董昌頗是厭惡,隻不好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