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他放下手,站直身子,打破了沉默,“燕,我給你講講白鶴的故事,好嗎?”
“我不聽!不聽!”
“你一定要聽!”他不等妻子插話,就接著說下去,“白鶴的愛情是非常真摯的。倘若其中一隻不在了,另一隻會到處呼喚,孤鳴聲令人心碎。最後不是餓死,就是碰壁身亡。因此,我們這一帶,任何人都不準傷害白鶴,傷害了就是罪過……”
“好了!好了!我可不需要說教!”妻子打斷他的話。那隻螞蟻又劃到岸邊了,她又一次扔下一塊更大的石頭,把可憐的小東西蕩得更遠更遠。“我是一個現實主義者!當那糟老頭在家裏出入的時候,當你在我們朋友麵前喊他爸爸的時候,當朋友們議論起你媽行將就木還嫁老頭子的時候……你會覺得怎樣?”妻子做了個獨唱演員的習慣動作。
他惱怒地瞪了她一眼,想用充足的理由反駁妻子的觀點,可覺得心裏一片混沌。良久,他忽然感應到心靈深處一個和妻子的話語完全相同的聲音。他明白了,原來他和妻子的觀點是一致的,隻不過隱藏得深一些!人啊,真是一種奇異的動物。倘若讓他撰寫一篇關於關心老人再婚的論文,他會寫得很出色。偏偏事情發生在自己頭上,一個邋遢、土氣的老頭要成為家庭的一員,要用神聖的字眼稱呼他……假如他不是現在的他,而是握鋤把的他,妻子也是一個拴圍腰的、皮膚粗糙的農村大嫂;家裏的擺設不是電視機、電冰箱……而是畚箕、扁擔、糞桶;來往的客人不是風度翩翩、打扮時髦的所謂才子、歌星,而是狗娃、二孬……那麼,這一切還可以接受。至於媽,那是自然,是名分以內的事,“兒不嫌母醜”,至古遺訓嘛……他也不是不願贍養老人的世俗小人,他和妻子的收入完全可以負擔兩個老人……難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習慣勢力和世俗觀念嗎?他覺得說不清楚,也不想引經據典去尋找答案和論證它們是否合理,隻覺得妻子有道理。
一隻白鶴不聲不響地向他背靠的樹飛來,突然一陣“嘰嘰喳喳”的稚嫩的小鳥鳴叫在他頭頂響起。他抬頭看去,樹梢上正有一個白鶴窠,一小排小白鶴探出淺黃色絨毛的頭,向母親急切地歡呼。母鶴慢慢收斂翅膀,在窠旁枝丫上停下,將長長的嘴伸進窠裏。是在親撫心愛的兒子吧……他心裏忽然湧起一陣衝動,良心和理智迅速偏向母親一邊。
“我想,時間的流逝,會衝淡人們頭腦中的世俗觀念的!”他對妻子說,語氣雖缺乏自信卻很真誠。
“不,那刺鼻的煙葉味永遠令人生厭!”
他略一停頓,又說:“隻要他們相處得好,住在鄉下也可以!”
妻子猛地站起身,向一邊橐橐地走去。走了幾步,回頭看著他,露出譏諷的微笑:“哪怕是天涯海角,隻要名義上是你後爸,想起都會叫人害怕!”
他痙攣一下,忽然歇斯底裏對妻子吼道:“你怎麼這樣不近人情?!”聲音很大,他自己也感到吃驚。
妻子怔怔地望著他,忽又捂住臉抽泣起來。
他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覺得很對不起妻子,走過去扶住她的肩膀,輕聲說道:“燕,我不該生氣!讓我跟媽……說說。”
他們回到家裏,母親和二爸已做好中飯在等候。他們稍稍歇了一會,母親打來熱水讓他們洗臉。二爸將兩碗雞湯端在桌上,溫和卻不失自尊地站在一旁。他顯得神不守舍,不敢看母親和二爸慈祥的目光,洗臉的時候,他將香皂滑進了水裏。
母親過來關切地問:“你們吵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