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死亡後記(1)(2 / 3)

本來在寫了《懷念》那篇文章之後,我就不打算再拿海子做任何文章。我想我的責任是把海子的詩歌整理發表出來,使之不致湮沒、佚散。至於如何評價海子的詩歌及他的自殺,應該由一些更加客觀的人去探討。特別是關於他的自殺,我一直不願意說得太多。在我看來,一個活著的人是沒有資格去談論他人的死亡的(我們頂多隻能談談我們對自己的死亡的猜測),而一個握有死亡這枚大印的人,甚至可以蔑視愷撒這樣的強權。當然,我也知道約翰·頓說過這樣的話:“無論誰死了,/我都覺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因為我包含在人類這個概念裏。因此我從不問喪鍾為誰而鳴,/它為我,也為你。”我想約翰·頓雖然指出每一個人的死都與我們有關,但他絕無意使每一個人的死都成為一種話語。換言之,我們從那死去的人身上所看到的,不是那人的死而是我們自己的死。這種醒悟使我們向生命睜開眼睛,知道我們還活著,而且還不得不忍受太具體的生活內容。

海子去世以後,理論界大多是從形而上的角度來對海子加以判斷。我不否認海子自殺有其形而上的原因,更不否認海子之死對於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意義,但若我們僅把海子框定在一種形而上的光環之內,則我們便也不能洞見海子其人其詩,長此以往,海子便也真會成為一個幻象。在詩人自殺這個問題上,還是加繆有著一種更加實在,也更加站得住腳的看法。他在《西西弗的神話》一書中指出:“人們極少(但不能排除)因為反思而自殺。”的確,每一個人的自殺都有他的導火索,海子也不例外。5年來,我對導致海子自殺的一些具體原因不願多談,是怕使海子受到傷害。但當我看到人們在思考海子自殺這個問題上越走越遠,而且在詩歌寫作和詩人行為上帶來某些不良影響時,我又頗感不安。為此我寫下這篇文章,以期澄清某些基本事實。但願它們不會為某些居心不良的人所利用。

以下是我所知和我所猜測的海子自殺的原因:

(1)自殺情結 海子是一個有自殺情結的人。我在《懷念》中已經引述過海子於1986年寫下的一篇日記,那篇日記記於他一次未遂自殺之後。此外,我們從海子的大量詩作中(如發表於1989年第一、二期《十月》上的《太陽·詩劇》和他至今未發表過的長詩《太陽·斷頭篇》等),也可以找到海子自殺的精神線索。他在詩中反複、具體地談到死亡——死亡與農業、死亡與泥土、死亡與天堂,以及鮮血、頭蓋骨、屍體等等。海子對於死亡的談論甚至不僅限於詩歌寫作中。他死後,朋友們回憶起他生前說過的一些話,深悔從前沒有太留意。有一位海子在昌平的友人告訴我,海子甚至同他談到過自殺的方式。海子選擇臥軌,或許是因為他不可能選擇從飛機上往下跳;在諸種可能的自殺方式中,臥軌似乎是最便當、最幹淨、最尊嚴的一種方式。我想海子是在死亡意象、死亡幻象、死亡話題中沉浸太深了,這一切對海子形成了一種巨大的暗示。人說話應該避讖,而海子是一個不避讖的人。這使得他最終不可控製地朝自身的黑暗陷落。海子的另一個自我暗示是“天才短命”。在分析了以往作家、藝術家的工作方式與其壽限的神秘關係後,海子得出這一結論:他尊稱那些“短命天才”為光潔的“王子”。或許海子與那些“王子”有著某種心理和寫作風格上的認同,於是“短命”對他的生命和寫作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壓力。關於這一點,我們在後麵探究海子的寫作方式與其寫作理想的矛盾時還會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