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
海子在1989年春天去世以後,駱一禾和我從海子在北京昌平的家中運回了所有帶文字的紙頁。當時我們兩人分工,由他負責編輯海子的長詩,由我負責編輯海子的短詩。不幸的是海子去世七十天後,一禾亦作別人世,匆匆上路,我不得不目瞪口呆地麵對了這一場命運的狂風暴雨。
編輯《海子詩全編》的工作既痛苦且漫長。翻動海子的詩稿,並將它們逐一抄寫、複印下來,是一個深入死亡與火焰的過程。當時就有朋友勸告我盡量少動海子的遺物,因為那上麵遺存著太多逝者的信息。記得在抄寫海子《敘事詩》的那個晚上,我不得不五次停筆,每一次都恐懼地從“一”數到“十”,我似乎被一種異樣的感覺控製著。如果說痛苦、恐懼尚屬個人心理,還不足以妨礙我的編輯工作,那麼詩歌界一直存在的對於海子詩歌價值的懷疑則是對我判斷力和道德勇氣的考驗。剛開始著手編輯這部厚達近千頁的大書時我還缺乏對海子理性的認識,到1992年5月此書編竣,我已毫不懷疑海子作品的跨時代價值。
本書基本上反映了海子的創作曆程。海子一生自行油印過八冊詩集,它們是《小站》(1983)、《河流》(1984)、《傳說》(1984)、《但是水、水》(1985)、《如一》(1985)、《麥地之甕》(1986,與西川合印)、《太陽·斷頭篇》(1986)、《太陽·詩劇》(1988),其中《小站》、《如一》、《麥地之甕》為短詩集。此外,海子在1988年還與《太陽·詩劇》同時油印過《詩學:一份提綱》。本書“短詩(1983~1986)”部分收入了《河流》、《傳說》中的所有短詩和《如一》、《麥地之甕》中的大部分詩篇;由於《小站》屬少年之作,本書隻收入了其中的《東方山脈》。
在為《土地》(即《太陽·土地篇》單行本,1990年11月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所寫的序言《我考慮真正的史詩》一文中,駱一禾開列了《太陽·七部書》的目錄,它們是《詩劇》、《斷頭篇》、《但是水、水》、《土地篇》、《彌賽亞》、《弑》和《你是父親的好女兒》;但是本書編者根據海子各篇作品的創作年代以及海子創作思想的轉變過程(可參見海子《日記》),將《但是水、水》從一禾所稱的《七部書》裏抽出,另補入《大劄撒》(殘稿),依然沿用《太陽·七部書》的名目。實際上,海子原打算創作的《太陽》遠不止七部,有案可稽的便有《太陽·語言》一部,其中三篇《獻給韓波:詩歌的烈士》、《水抱屈原》和《但丁來到此時此地》曾以《戽水》為題發表於1987年第6期《巴山文藝》。因未見《語言》其他各篇,稱“書”大短,故編者將其歸入“短詩(1987~1989)”部分。
海子本人相當看重《太陽》的寫作。他生前曾表示過他將給世界留下兩部書,其中之一便是《太陽》。另一部則是他的自傳。但他的自傳我們永遠也不會看到了。在他的遺稿中沒有任何自傳的章節。
海子作品中最為混亂的要算短詩。他雖有幾個橫格本抄錄過一部分短詩,但多數作品僅存草稿。一頁一頁不曾編碼的稿紙被他用塑料繩捆成許多紙卷,我打開一卷便不敢打開另一卷稿紙,因為我害怕將不同的紙卷混在一起。海子時常有一詩數稿的情況,且未標明創作年代。因此我根據自己的記憶,作品風格與題材,以及同一紙卷其他作品的創作時間,將某些短詩作了大致的歸類。這樣,本書兩個短詩部分便沒有嚴格按照各篇作品的創作時間編排。遇一詩數稿的情況,有些作品本書僅收入一稿,有些作品則數稿並用。或有當收未收的詩篇,流傳於世而編者來見,實在編者搜集不周,希讀者海涵。
還有幾點必須說明:海子行文,“的”和“地”時常混用,我已盡量將它們區分開來。海子在標點符號的使用上相當隨意,我盡量遵從海於的本意:有時詩行末尾有句號,有時沒有;有時省略號點三點,有時點六點。由於海子晚期情緒波動較大,其行文難免存在混亂、不通之處。曾有人建議我完全保留這些混亂和不通,以真實地反映海子那時的心境,但我沒有這樣做。一來這有悖於出版原則,二來所謂“真實”並不在於文字表麵的誤筆。因此在不損害海子原作詞意、語氣、風格的前提下,我在幾處做了極其有限的更動,例如刪除冗句,重新安排詩節等;這些作品包括《敘事詩》、《黎明》(之三)、《四姐妹》、《日全食》。凡我更動之處我在原稿中都一一注明,以俟將來學者研究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