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欲是本能的無對象,隻有生命的分離,才有性欲的激發。分離的克服就是性欲的實現。實現的終極,就是性欲的消失。而自我的羞恥心,並不是自我對於性欲的發現,而是自我對於未實現的性欲的掩飾與譴責。人們習慣於把女性的羞怯理解為對自我的性的保護,而把恥辱理解為對自我的性的攻擊。這是對羞恥心的誤解。我們不妨看看《聖經》,就可以明白羞恥心的起源。當亞當和夏娃偷吃了“知善惡樹”上的智慧果後,“當他們從原始的動物與自然的和諧中解放出來而成為人,即他們作為人誕生以後”(弗洛姆《愛的藝術》第22頁)——他們看到自己赤裸的全身,羞恥之感油然而生。如同弗洛姆所說的那樣,如果按照19世紀那種道貌岸然的道德看待這個古老而原始的神話,這個故事隻不過是說亞當和夏娃因性器官的暴露而產生羞澀。這種習以為常的誤解,當然又基於偽道德的文化心理。事實上是亞當和夏娃反觀自身的裸體之後,猛然發現了自我已是處於分離之中,如弗洛姆所說:“人類分離的意識,沒有愛的結合——就是羞恥心的根源,同時也是負罪和焦慮的根源。”(《愛的藝術》第13頁)
在人類這一特殊生物中,性欲與愛情同時存在,不可分割。人類的性行為較之於動物的性行為,根本不同的一點是:動物的性行為不過是純粹的本能衝動,而人類性欲的達成必須借助於愛情。愛情,使人類之所以成為偉大。愛情是作為社會之子的人類所獨有的精神產物。
生命的種種苦惱,無不是自我意識的種種形態。理性中的自我,永遠是一個痛苦的自我。所有的自覺,無不是通向痛苦。然而,人類又不得不走出混沌,走向自覺。這是生命最悲壯的一頁。
性欲是人存在的證明,自我的種種悲劇性形態,通過性欲而自覺。孤獨的自覺,激發著人去追求,去愛,去彌補生命的缺陷。這是一種怎樣純淨而美麗的衝動呢?隻有虛偽的道學家才會冷酷無情地忽略甚至扼殺自我的存在。
既然性欲是自我存在的證明。那麼,為什麼人類會對自我的性欲如此惶恐呢?隻有偉大的人類,才可能將性欲演化為愛情,也隻有偉大的人類,才會把性欲視為罪惡的根源。不僅僅是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各個文化領域的發展曆史上,部曾有過把性欲視為洪水猛獸的時候。那麼多輝煌的文明,在教導人們如何抵製性欲,如何克製性欲,如何把自己打扮成沒有性欲的正人君子。難怪馬爾庫塞說:“人的曆史就是他的壓抑史。文化不僅抑製了他的社會存在,而且抑製了他的生物存在;不僅抑製了他的部分人格,而且抑製了他的本能結構本身。”(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農村版第1頁)沒有性欲就沒有熱情。沒有熱情,生命就會枯竭。對性欲的否定,就是對自我的否定。對性欲的否定,是自我的異化。人類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沒有性欲。“上床了,然而我們毫無感覺。”——一個文學家這樣描繪時代的麻木。然而,我們也狂呼一聲:
我們存在,
因為我們有性欲!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