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跋:為什麼活著(1 / 3)

小時候覺得自我很偉大。年歲愈長,愈覺得自我渺小。愈是覺得自我渺小,愈是滋長一些偉大的願望。而這些偉大的願望又被歲月一點點雕蝕,人在江湖恍若一顆塵埃。

小時候最明白自己為什麼活著。年過而立,明白的事情多了,反而對“為什麼活著”這一基本問題不明白了。

真的不明白了。

但是自己還活著。

相信自己還要活過相當長的一段日子。而這相當長的日子在大徹大悟的佛陀那裏不過是一刹那。

想想過去,想想現在,想想將來,明白了這些日子和那些日子正是構築我們生命的材料。我們的生命如同逝水。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但知道自己必將死去。

年過三十,不需要為活著尋找理由。

30歲,其實還很年輕,但我已經感覺到自己老了,聽聽滿街的流行歌曲已不再屬於自己,就深深地體會到自己老了。

年輕的時候姑且賣一回老罷,有許多欲望,這些欲望演繹成生命的全部衝動。

歲月流逝,有些欲望已經熄滅,有些欲望還在燃燒。而不管生命的欲望燃燒得如何壯觀,它也終將熄滅,一如它未曾萌生一樣。

每一種欲望熄滅,生命便獲得一分寧靜,增添一分悲壯。

所有的欲望終將熄滅,而活著的欲望將永遠活著。

然而人這種動物天生就有一種執著:他要追求自我之本質,追問生命之價值,追究生活之意義。人類的這種根本衝動造就了人的文明和文明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建構了自己的文明或文明的自己。但我確切地知道曾經執著,又曾經消解執著。而每一次消解執著,又不是那麼執著。

我相信活著必然有著種種意義。我又相信這種種意義均是虛無,均是空。

大年初一,偕三歲小女出行,到了市郊的一個公園,小女過慣了地毯上的生活,見到這樣遼闊而壯美的草地,一改頑性,變得平靜而安詳。她認真地摘取草地上一種枯黃的小花,一種很普通談不上美麗的花。之後她又撿起了一片寬闊的落葉,如獲至寶,並用來盛花。然後她又有驚人的收獲,撿了幾根枯枝。她的兩隻小手拿不了了,便讓我替她拿。我說:“都是些沒用的東西,你拿它幹什麼?”然而小女卻異常地執著,說:“不,我要!”我說:“沒用呢!”小女頑強地說:“不,有用。”我隻好吃力地捧著她那堆毫無用處的東西往回走。回家的時候,因為擠車,忘記了小女那堆“寶貝”。我故意戲問:“你的東西呢?”女兒傷心地說:“都丟了,忘記拿了。”女兒那傷心的眼神令我也心傷。

與友人談及此事,感慨甚多。

其實,成年人對於活著的意義的理解,決然不會比三歲稚童聰明多少。很多我們認為有價值有意義的美好東西,其實就像幼兒心目中的枯枝敗葉一樣。

人生的許多意義僅僅是我們心靈的假設。我們假定自己活著的意義,並陶醉在美好的假設當中。

想起自己竟然活著,這是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刻。

忘記自己居然活著,這是生命中最美麗的時刻。

曾經以為寫作是天下最美好最高尚的事情。因此很認真地寫很多年。那時思想還不成熟,但寫作態度卻十分的認真,幾近神聖。1990年春天,有五年多兵役史的我脫下了軍裝,解甲卻未歸田,盡管自幼便羨慕“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居士淵明。大江南北,單身隻影,僅為謀生。

因為謀生,已經有許久不寫東西了。從前的期望並不高,隻希望有一把坐下來很舒服的椅子和一張寬闊的桌子。這一個念頭頑強地維持了很多年,最後演變為棄文從商。我常想:人的許多偉大行動常常源於一些渺小的企圖。

有一日,翻看以前堆積如山的習作,其中不少稿紙已經發黃。這10多年間,我不知搬遷了多少個地方,從一個部隊到另一個部隊,從軍隊又到地方,從一個租房到另一個租房。許多東西都丟掉了,隻有自己這十幾年來的習作卻保存得完好。而就在這一天的某個時刻,腦海裏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想自己這麼多年來,活得這麼艱辛這麼沉重,原來心頭上還有一件東西沒有放下來,就是這堆一個格子一個格子爬出來的文章。於是想,都放下罷!於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安詳動作,把珍藏多年的作品扔出書櫃,一把火燒了。扔完燒完之後,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而這種輕鬆感很快就過去了。人仍然活得很艱辛很沉重。很多東西其實怎麼放也放不下來。偶然看見自己從前的某個作品,覺得有些意思。看到精彩之處,兀自激動。便又產生敝帚自珍之想。於是將一念之下尚未扔完燒完的作品編成了兩個集子,一個取名為《煮酒談天》,是散文集,已於前年出版。另一個是哲學隨筆集,猶豫了一下,仍鎖進了抽屜。那時我想:就留給女兒看罷。多少年之後,女兒長大了,瞧見她的爸爸年輕時寫了那麼些東西,其中有些還真的是些好東西。她總會生出一些自豪感罷。而她的爸爸終究是個俗人,也就有了這些俗人的想法。

我想,如果不是因為生計上的奔波,我可能會成為一個好的作家或哲學家。

但我亦慶幸。我想這10多年的辛勞不會白費。來生說長尚長,說短亦短。但這10多年的辛苦會使來生活著更從容、更悠閑、更自由些。一想到此我便感到一種欣慰。

但我又想,我也很難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因為心靈的某個角落,總裝著一些由來以久的夢想,扔不掉亦燒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