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亮跑到我麵前,因為喘息一時說不了話,他大口呼吸的麵部表情說明,他的事情可能比我還急,更急的是,他這麼急現在竟然說不出一句話。好吧,我說,張亮,你歇會兒,別急,慢慢說。
然後他斷斷續續地把事情告訴了我,聽後我大吃一驚,掉頭和他走了。
具體什麼事,而且我和張亮都得去?這個說來話長。相關情況可以參閱拙作《話說我輩在春天》。當然,僅看那篇還不夠,此篇不可不看。下麵我慢慢說,先說我和張亮去的地方。
我們去了一個叫大瓜園的村子,這個村子很小很小,因為大多數人都被拆遷走了,剩下的村民不足二十戶。幾十間亂七八糟的破敗不堪的平房及瓷磚剝落的樓房局促地擠在左右樓群中間。水泥巷道坑坑窪窪,積水其中,臭不可聞。偶爾有幾隻肥大的老鼠旁若無人地從一邊跑到另一邊,有的高興起來還從另一邊又返回這一邊。我們所進的那間房就曾有老鼠先我們光臨。這都是我親眼所見。我說,張亮,老鼠老鼠。張亮沒理老鼠,說,到了。
自王奎夫婦搬家至今,我還是第一次光臨。
王奎的老婆小高再次睡在床上。她又一次自殺未遂。這一次她沒重複割腕,而是使用了喝農藥。談起喝農藥,這基本是鄉村婦女的專利——將來我會寫一篇《農藥是村婦們的最熱愛的飲料》的小說,等著吧——小高職大畢業,相貌脫俗,真沒想到她竟然幹出此等沒有名氣的醜事。進屋後,我一時沒能適應黑暗,沒有看見小高眼淚汪汪的可憐樣,也沒有看見王奎埋首坐在一側。我隻聞見老鼠和人的尿味(後者應源自床肚下那個紅色塑料痰盂),在此基礎上,我也似乎聞見了發自小高口腔的農藥味。後來我曾有幸目睹了那個空了的農藥瓶子,上書加黑姚體“樂果”二字,並畫有一顆雪白的骷髏,照例為兩根同樣雪白的臂骨交叉托起。我每次看到這個,總想起一句膾炙人口的話語:讓我們托起明天的太陽。
在路上我曾和張亮有過一段對話,如下:
我說,張亮,我們去幹嘛呢?
張亮說,不知道。
我說,你很急?
張亮說,好像有點不放心。
我說,那就去吧。
張亮說,是不是你也不放心?
我說,不是,我去看看,問個情況。
而事實呢,我來到這間屋子後並未問任何情況。我和張亮相對於王奎一起坐了下來,然後側過去一點,同時麵向躺在床上流淚傷心的小高。
抽煙吧,真無聊。
後來張亮忍不住了,問,怎麼搞的?
沒有人回答他。
然後王奎抬起頭看了看小高,又看了看我,說,老逼,你那錢我得遲點還你。
我想說,算了,別還了。但我沒說。我確實同情王奎夫妻每況愈下的生活,他們是我的朋友,小高還曾陪我睡過。但,我不富裕,或者跟富裕不富裕沒關係。我的錢終歸應該是我的錢,沒有道理不要了。說流利點叫,我得對得起我的錢。
我確實沒辦法啦!王奎說完再次把頭埋了下去。我估計他哭了,就上前推推他肩膀。他就那樣悶著腦袋十分有力地揮開了我。這說明他確實哭了。我說,別難過了,都會好起來的。當然,我自己也深刻意識到此話多麼虛弱無力。大家都不是孩子,大家都操和被操過,對這日子很有體會。
張亮在關懷小高。
他說,怎麼樣了,你還好吧?
小高懶得理他,把頭側了過去。在床裏,是一堵貼滿舊掛曆的牆。牆上是窗戶,傍晚的光線自那射入,照在小高的臉上。逆著光,我可以清晰地看見小高塌陷下去的兩頰,在那層閃爍著油澤的皮膚上仍然還保留著少女時代的汗毛,絨絨的。小高還很年輕,她年方二十五。書上曾對女人的生理有過議論,專家學者普遍認為,女人過了二十五,那層絨絨的汗毛將逐漸消失,代替的是毛下那層油膩膩的皮,而那層皮屆時也將發生質的變化,即毛孔開始粗大,黑色素逐日增多,蟎蟲寄生其間,於是一切因之暗淡。也就是說,此時的小高即將不複存在。她很快就將失去一切。我突然想到,這也許是小高屢次自殺的最主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