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亮叫我讀書,這倒不是他譏諷我。他對我很好,我們親如兄弟。在更小的時候,他曾經打不過我,那時我還是個肥胖兒童,他則纖細渺小。我們摜四角、砸銅板、鬥雞子。有一回,我將銅板扔到了他的腦袋上,流了許多血,第二天他還頭裹紗布、背著書包跑到我家來喊我一起去上學。所以,在少年時代,在這個至今仍然混亂的鄉鎮中學,從來沒有人欺負我,因為即便到了中學時代,我們每天上學還是一起,誰會欺負天天和他一起的人呢?這裏要說的是,張亮家那時比我家窮,隻有一輛自行車,是其父親賣菜專用,所以每天都是他騎著我的自行車帶我去學校。在去學校的路上,那個大坡至今還在。但他從來沒有叫我下來過,他像他父親拖菜一樣使勁蹬車,直至坡頂。在坡頂他會停下來擦把汗,然後命令我坐好,這才一起享受滑下大坡的速度。初中畢業後,張亮就離開鴨鎮到外麵混世界去了,自此以後,我就很難遇見他了。關係也疏遠了許多。隻是每年寒暑假才可以碰到。碰到了就互相問問情況,如此而已。
我在城裏讀書,沒有想到張亮會突然跑來看我。他的意思是,想在我的宿舍住幾天。我答應了,那是我失戀的日子,我需要張亮給我力量,但我沒好意思告訴他失戀的事。他看見我的被麵、床單上布滿了風幹的精液,大搖其頭,並說要給我找個女人搞一下。當時我無法接受,即便今天也未必接受。於是,在那幾天裏,他和我白天一起夾著書本去上課,晚上睡在一張床上(這情景有如朱文《弟弟的演奏》中那個表哥)。我的同學們都被他吸引住了,每個夜晚,宿舍裏都被聞訊而來的男生塞滿,他們安靜地聽一個闖蕩江湖的同齡人談論為他們所不知的新奇事情,群情振奮,無比崇拜。後來,我們班一個女生對張亮產生了好感。事實正是如此,比較起來,肅殺陰冷的張亮比校園內任何一名男生都更具男子漢的魅力。不巧那位女生的男朋友知道情況後,來到我們宿舍找張亮,張亮沒有和他談一句話,他看了來人一眼,那人就退縮出去,就勢離開。好在張亮並不對那位喜歡他的女生有什麼表示。所以,大約住了一個星期,張亮離開了。後來我才知道,那次是張亮躲避“嚴打”才來找我的。他臨走的時候拍了拍我的肩,說,兄弟,我走了。
現在我想談一談《南京晚報》的記者曾浩。他和我認識時間並不長。因為寫作,我先認識了江敏,江敏說,李黎不錯,我就認識了李黎,同時認識了李黎的朋友趙誌明,然後我就把在網上認識也同城的張浩民和彭飛喊過來吃飯。後來張浩民過生日,擺了次酒,酒後,韓東、顧前等人回家去了,劉立杆、外外及我們幾個人去半坡村喝酒。到了半夜,大家都覺得很無聊,這時候劉立杆打了個電話,叫來一個人,此人就是曾浩。曾浩當時胡須很長,我以為他歲數很大,但又看著麵熟。不過還是想不起來是誰了。後來大家隨外外去延齡巷的一家廣東菜館夜宵,我的眼鏡在大雨之中掉了一塊鏡片。很不舒服。趙誌明喝醉了,在雨中衝天空大喊大叫,莫名其妙的詛咒同道路上的雨水一樣泛濫成災。
我還記得光著腦袋的劉立杆在我的前麵大步奔跑,雨水緊追不舍,看起來就像個越獄的逃犯。然後就是大家坐在那家廣東菜館沉悶地喝酒。當時已是淩晨一兩點的樣子了,我之前很少熬到那麼晚,疲憊不堪,加上眼鏡的問題,簡直忍無可忍,即便那家菜館有個看起來非常舒服非常像一百年前皖南或浙西的深院小姐的服務員——或者正因此——我打起了瞌睡。劉立杆幾次問我,都把我驚醒。但很快又進入迷糊狀態中。後來,突然我聽見曾浩提了個問題,小五子你認識不認識?我看大家都在看我,知道是問我。我就說,認識,一個村的。他就說,那我們見過啊。我想了想,還是沒想起來。我隻能用小五子喊我的名字來求證,我說我那時候叫阿西,你真的認識我?他將筷子一頓,說,操,就是你,阿西,沒錯,我還去過你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