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來了,是這樣的。那是1998年,我還住在鴨鎮。我們村的小五子那時跟曾浩是朋友。小五子又跟我關係很不錯,每次回鴨鎮都會到我家來聊上半日。那時候我在家裏讀《魯迅全集》和《毛澤東選集》第五卷,另外還兼讀一套民國年間出版的朱熹校注的《四書五經》以及一些書法碑帖。在古籍裏,相比之下,我不喜歡這些東西,我喜歡《左傳》和《桃花扇》,尤其是後者,我認為它簡直就是此曲隻應天上有的千古絕唱。關於書,我不說了,說我的讀書環境吧。窗前,是一株巨大的泡桐樹,它葉子碩大,花香嗆人。我總是在它的陰影下無所事事地站立在窗前用毛筆寫大字。泡桐這種樹木長得太快了,日新月異,快到令我憂傷。不僅如此,在那些濕潤的下午,我聽到那些在樹頂的雞鳴就感到十分空虛。我總是感到空虛,我太空虛了。我為自己的空虛而感到空虛。
在這樣的生活中,多數情況下,我隻能去找鄰村的王奎玩,王奎比我大幾歲,也沒娶老婆,跟著他爸爸在鎮菜場擺個肉案賣肉,年底也給農戶殺豬。他也喜歡寫大字,顏真卿寫得還很不錯。我常常在有月光的夜晚從田埂上抄近路去王奎家玩,他躺在床上唉聲歎氣,怨恨自己沒有發財,也沒有發財的門路。我則背對著他拿他的毛筆在紙上隨便畫字。畫得好的,就舉起給他看。畫得不好的,他來看了,我就用筆將它塗抹掉。有時,他也會晚上到我家來,每次來都會帶點豬雜碎給我,我自然不會有多客氣,收下了事。1998年我在《南京日報》和當時一份主要由楚塵編的《東方文化周刊》上看到了朱文發起的“斷裂”運動,十分激動。所以王奎來的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寫的有關這個活動的一篇文章給他看。那篇文章的意思在表達我對這一運動的支持的同時,也表示了很難理解韓東所說的“魯迅是個老石頭”的說法。王奎掃了眼,沒有多大興趣,他的興趣始終是發財。這讓我很掃興,他也不太高興,沒坐多久就走了。他一走,我的門又被敲響了,是小五子夜訪而至,他的身後跟著一位身材瘦削而又高大的青年,他,就是曾浩。
我現在說這個的意思旨在告訴曾浩,你與你現在所調查的案件的凶手擦身而過,也許你跟小五子來的路上曾看見王奎不斷閃滅的煙火。與此同時,你也經過了被殺死的張亮家門前。也許你在經過他家門前的時候,因為他房間的光亮曾側目一暼。而張亮其時可能正在家中洗腳,準備上床睡覺。就是這樣。
王奎是個不錯的人。他雖然殺過豬,但身寬體胖,滿麵紅光,為人敦厚。他想發財我可以理解。他的堂兄弟們都在外麵搞運輸,很有錢,所以他的堂兄弟們都蓋起了非常壯觀的三層小洋樓,使王奎家的1982年蓋的三間破平房很醜陋。不僅如此,他的大伯大媽還很明顯地表示了對王奎一家的鄙視,這令王奎十分痛苦,他經常頂撞他爸爸,覺得他爸爸沒本事。他爸爸也罵他,說他都三十歲的人了,還靠老頭子混日子。他說,不怕老子窮,就怕兒子養得慫,你這麼慫,倒怪老子來了,往哪兒說也說不過去。王奎自然不是真的想把怨氣撒在他爸爸身上,而是他實在太有怨氣了。他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有時跟我說,如果不能發財,還不如去死。我說,我可以替你跟我們村的張亮講講,他在外麵混得不錯,你可以跟他混混看。王奎說,哦,張亮啊,算是“名人”囉,我知道的,活老鬼一個,打架鬥毆搶場子,跟人家打架就打架了,居然用鐵棍子打,把人家打倒也就打倒了,還在人家胳膊上猛跺,把人家胳膊跺成三截你知道嗎?有這麼殘忍的人嗎?叫我跟他混,我還看不起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