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清楚張亮是怎麼在外麵混的,這麼殘忍,也是第一回聽到。後來,除了王奎跟我說過張亮一些混世的殘忍手段之外,還道聽途說過許多。但我都將信將疑,這一切,怎麼能跟我印象裏的張亮相吻合呢?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張亮除了當年躲難在我宿舍裏說過點外,就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他是怎麼混的。那時他勇於說,大概是因為歲數還小。但,我可以保證的是,他當年所說的混世手段不僅不殘忍,而且還充滿了勇氣、智慧和喜劇色彩。
比如他在我們宿舍曾說過的一段:說是他剛踏上社會時,在一個單位當保安,閑來無事,和人家打賭,賭一個碗裏盛半碗飯半碗屎,中間隔層塑料薄膜。人家說,張亮,你把這半碗飯吃得一粒米不剩,那麼我就把這半碗屎吃下去。張亮二話沒說,揉了兩個紙球塞住鼻孔,拿起筷子迅速就吃完了那半碗飯。在場的人都看呆了。那個和張亮打賭的人後悔起來,申辯說自己隻是跟張亮開玩笑,並沒有想到他真會吃。張亮說,誰他媽跟你開玩笑,吃你的屎吧你!那人當然不吃,爭執無效,隻好動手。那人看張亮身材並不是十分強壯,並不畏懼,結果被張亮一拳就放倒在地,半天才爬了起來。
吃不吃?
張亮,求求你,饒了我吧。
是你要賭的,大家都可以作證,吃!
給你錢還不行嗎?
不行。
五百。
吃!
你一個月工資也隻不過兩百……
老子不要錢,吃你的,那屎該你吃!
真吃不下啊,張亮,一千,一千行嗎?
後來,圍觀的人都勸張亮,要錢好點,就收下他一千吧。張亮並沒理會他們,而是說,不吃也行,跪下,喊十聲爸爸。那人就真的跪下喊了十聲爸爸。
一千塊錢拿沒拿,我,不得而知。
我至今還在鴨鎮中學教書,這在前麵已經說過了。但2000年的時候我卻搬離了鴨鎮。現在住的地方離鴨鎮很近,每天上下班,四十分鍾路程,也不算什麼。談起我搬家的緣由,在於我實在呆不下去了。我受到無窮無盡的騷擾,村裏那些人總是嘲諷我歲數很大了卻找不到老婆。怎麼說呢,我確實沒有老婆,這是因為我對老婆沒有興趣。但這並不說明我沒有搞過女人。在我們村裏,包括學校裏,他們總認為我是童男子,在這個年代,一個男人活到我這麼大歲數還被人笑為童男子,實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我確實不是。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必須說,早在1997年,我就搞過了女人。
那年我放假在家,如約而至的還有洪水。每年這時候,因為家人都忙,惟獨我閑,我隻得去大堤上參加村裏組織的防汛工作。所謂防汛工作,就是白天黑夜坐在大堤上臨時用草和塑料皮搭建的防汛篷裏,按時分批在堤腳巡視,及時發現管湧、漏洞什麼的。每戶一人。有的家裏實在抽不出勞力,就派小孩子去,而這些小孩子有的居然是我的學生。總之大多數是老弱病殘。如何打發這炎熱漫長的時日,惟有東拉西扯。他們的話題集中在陳年舊事上,比如一個死於1965年除夕大雪日的人至今還能生龍活虎地出現在他們口幹舌燥的口中,仿佛那些遙遠的死人正是被他們叫太陽烘烤出的汗水醃漬了,從而又很奇怪地得以保鮮。除了陳年舊事,這些摳著大腳丫子的男男女女還能談什麼呢,那就是他們本身,男女。那些故事我不想複述。令人討厭的是,在他們話題告一段落之際,總是會將目光落在我身上,於是就再次提起老婆或童男子的問題。
這使我十分難堪,因為我的學生就在身邊。他們發現了這一點,問得也便更加起勁。這直接導致九月份開學時,我的學生一起在背後議論我的童男子問題。然後,他們躲在一個地方大喊一聲“童男子——”,我開始還追去給其一頓暴打(往往打錯了對象),後來就懶得去理了。隻好埋頭加快腳步走路。這不僅沒有使這些壞孩子感到無趣而不再提起,反而受到鼓勵,像電線上的麻雀一樣站成一排齊聲高喊。直到後來,居然有幾個發育過早且無比風騷的女學生也加入了呼喊的行列。
1997年那年,我們所沒想到的是,張亮會突然也出現在了大堤上。我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會來防汛。在鄉村認識中,他已是一個“強人”,一個“有身份的人”,這樣一個人物卻也來堤上參加防汛,著實令人驚訝,同時深感某種受寵若驚。他對我說,因為最近外麵事情都解決了,呆在家裏,索性幫家裏來防汛。在1997年,最廣泛的通訊工具是BP機,這已足以使擁有者感到驕傲,但我們的張亮不僅有BP機,而且也有當年被稱為“大哥大”的手機了。他就是穿著西裝短褲,腰別這兩件通訊工具出現在大堤上的。他的皮膚比所有的人明顯地白許多,陽光直下,目宇分明,細汗滋潤,英俊無比。這是誰也無法否認的。那些男男女女再次攻擊我的老婆或童男子問題時,張亮突然站起來給在場所有人每人一個響亮的耳光——不是比喻,是真耳光,即便我們必須稱之為爺爺的人也在所難免。我們都被他嚇呆了。然而,即便如此,無人敢置一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