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繡戶裏,他們熏衣剃麵,學南朝大夫們紅粉嬌娃,淺斟低酌。
南朝有畫出洛神圖卷的丹青手,有寫出蘭亭序的神來書家。他們的風雅,與生俱來。
我們北朝,馬上得天下。揮灑馬鞭,引吭高歌,顧盼自雄。為什麼他們不延續自創風流,反而去邯鄲學步?
且慢,我要揣測出他人的心,哪裏吃這許多虧?
我苦笑飲酒,方才第一個招呼我的小夥計炭生坐在我的對麵,雙手托腮看著我。
他皮膚黑,眾人原叫他“小黑”。老叫我想起童年時候巷口的那條惡狗。我給改了叫“炭生”。孩子倒也歡喜,打那以後對我親熱起來。
“老趙,我跟著你好不好?”他冒出一句。
我嚇一跳:“你開玩笑?我養不起仆人。”
“我不要你養,隻要給我一口飯吃,你教我彈琴就好。”
我好不容易吞下一塊肉,說:“我永不收徒。對牛彈琴,我覺得比自殺好不了多少。”
炭生不死心:“我知道你不會那麼狠心。”
我仰脖子灌酒,對噪雜充耳不聞。我笑:“我不過舍不得你而已……”
炭生好似看透我一樣,頓時有些難過。過一會,他翹著腳,裝作看著別處,對我放低聲音說:“有人盯上你了……?惹了官非麼?”
我打開陳年老酒的封皮,問:“是不是一個大個子,臉都看不清楚地男人?”
炭生說:“你知道?”
我大笑:“他是我的朋友,去請他來。”
真是好酒!
一群西域的馬幫進來以後,酒店裏的空氣也火熱了。
這酒喝在胸臆間,似沸水揚揚。
那個人被我一眼看穿身份,自然有點喪氣。麵子上當然是還一副隨駕時候的貴重莊嚴氣派。
他是“侍中”——國家的體麵。
“何以你一眼就看出我?”杜言麟坐到我對麵。
我認不出他見鬼了。剛才他大白天就把一個臉遮得嚴嚴實實,就像一個活招牌——“你見過我的臉”。然後,長安城裏麵魁梧的男人雖多,和他這樣昂首挺胸走路的可不多。我隻要一想到他是杜言麟,自然有無數蛛絲馬跡可循。
但我隻是故弄玄虛的微笑,也不回答。
杜言麟帥氣的麵龐上,顯出正直青年開朗的笑容。他問我:“我也加個酒杯,討杯酒如何?”
我翻了一下眼皮:“喝酒請自便。酒杯——這裏哪個人用酒杯了?對不住,你金枝玉葉不嫌髒就用我的碗。”
杜言麟嘴邊已經有了回話,但他忍住沒說出來。反而有些哀傷的看我,奪過我的碗,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碗。
他也有自己的煩心事。
我和他一言不發的輪流喝悶酒,到第三碗的時候我按住他的手腕:“不要忘了二十二。”
他不聽,笑嘻嘻的說:“你記錯了。我不是二十二歲,南華今年正好二十二歲。”
“南華”,我沒有見過。我隻見過王覽,也和他共飲過中秋的桂花酒。那還是他和“大眼睛”的小女皇結婚前夕。他曾坐在南朝園林的菊花叢旁,聆聽我一曲。
我記得他微笑歎息說:“你還小,怎麼就憤世嫉俗起來?”我不承認。
那一次,我真醉了,他沒有。
我瞪著言麟出神,忽然打趣他:“你不要裝糊塗。你若是晚回家,你的夫人就又要疑神疑鬼了。”
杜言麟笑論乾坤,威風八麵。可惜這位風流倜儻的人——十分懼內。
他的夫人比他大三歲,別人都猜測杜言麟必定對這點不滿意,為此難免偷腥。他的夫人也特別能吃醋,我和言麟莫逆之交,因此八卦的清楚。
如果杜夫人坐在我的對麵,我一定以一個男人的身份耐心的對這位相府出生的千金解釋:“杜言麟在這種時候還有閑心跟著我到這裏喝酒閑逛,應該沒有金屋藏嬌的可能性。”
杜言麟的麵上一黑:“不要和我提到她。我偏要晚回去……,我都那麼大了,她還對我管頭管腳,男人不要麵子的嗎?”
“對啊,對啊。”我點頭附和,並不認真。
“靜之,我家裏的婢女沒有一個不老醜。我在宮中執勤,一夜要給我寫三封信。誰見了不笑話?好歹我總是大長公主的兒子嘛。就算有些姬妾,也沒什麼不得體的。”
那麼,你有嗎?我但笑不語。
我勸解說:“楚懷王說過,女人因為有情才會嫉妒。”
言麟說:“哼!楚懷王美女盈前,享盡豔福。當然樂得說大方話,我十五歲和她結婚以來,連美女的手都沒有摸過。”
我想了想,喝了一碗,說:“不過公平的講,你夫人也是長安一頂一的美人了。”
言麟瞪著眼睛,嘴裏咕噥了一聲。
我忍俊不禁:“久入芝蘭之室,就不聞其香。”我在桌上放下酒錢,扶著他離開。
因為地上的積雪堆積,夜間長安城燈火輝煌,天空即使無雲,也反射出血紅色。
“真是好酒啊。人生難得幾回醉。”言麟說,他活潑的在雪上踩出腳印。
我總覺得有點不對頭,但這麼冷的天兒,我來不及細想。
我跟著杜言麟進入他的府邸。因為我們的打扮不合適,言麟帶著我從邊門進入一間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