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角秋茄馬上歌,黃花白草英雄路。夏去秋來,我軍可算是備嚐人世艱辛,極盡忠臣的冤苦。我把內政和朝事全部交給王琪父子,京城治安和宮城保衛托付柳曇。我所直接注意的,已經全在戰場烽火。蔣源奉命住在東宮中,參謀軍事。他對於任何的報告,數字,過目不忘。配合破虜軍行事,也井井有條。有了他的分析,雖然我處於深宮中,對於千裏之外的戰爭,也一目了然。
龐顥軍南下以後,按照鑒容的指示,繞過了圍城護南府。直接插入山東腹地。在山東府一帶,受到留守的將軍言嘉的阻截。言嘉,與龐顥有殺兄之仇。因此,雙方激戰,分外殘酷。根據彙報,十五天裏,屍橫遍野。夏季屍體腐爛很快,戰場上臭氣熏天,令人作嘔。從日出到日落,在月光下,反複爭奪。龐顥軍隊,都衣不卸甲,裹創連戰。可是,雙方都不能取勝。對言嘉,處於他國的土地上,所要做的不過是攔住龐顥的去路,阻止他與鑒容率領的主力會師。但對於龐顥,每消耗一份力量,都會減少自己的戰鬥力。而且,鑒容軍隊在徐州,以不足二十萬人對抗北帝數倍於己的大軍,形勢十分不利。因此,消滅言嘉,迫在眉睫。
宋鵬鎮守的護南府,根本無法得到救援。日夜不能休息,士兵們眼睛幹澀,用手去揉,幾乎都生眼瘡。北朝河南王的軍隊,也是騎虎難下。攻城損兵折將超過三分之一的,就已經代價過大。麵對護南府的堅定,傷亡慘重的河南王軍隊,怨聲載道。可是,北帝卻下令給河南王“如果不取下護南府,你們就不要活著回到長安”。河南王命令士卒把這個命令附在箭頭上,射到護南府內,表示攻堅的決心。我也知道,護南府已經快要彈盡糧絕。但縱使憂心如焚,也隻能讓他們孤軍奮戰。
鑒容的軍隊,每天都有三次快報送到建康。因為天氣炎熱,我們的戰馬不慣辛勞,許多都生長了鞍瘡。為了讓戰馬得到恢複,鑒容下令士兵們自己背負重物。跋山涉水中,鑒容和王榕,也不騎馬,領頭步行。他到了徐州附近,有名軍官夜間襲擊渡河,偷襲北軍,殺死數名敵人。但鑒容仍然命令將他斬首。左右的人勸說。鑒容回答:“軍有軍規,國有國法。如果此次按照情理通融,將來所有人都不聽號令。就不是贏得敵人幾個頭顱,而是我全軍覆滅的危險。”此事以後,軍隊沒有一個人敢於有絲毫懈怠。
鑒容之行軍,最推崇孫子兵法之言。他的軍隊把口號紀錄在旗幟上。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八月底,他們在淮河南岸。與北軍大營,隔水相對。我問蔣源:“你看太尉布陣,是否有利?”他看了地圖上的圖形後,笑著說:“淮河之南,此刻看,比較北岸,並無太大的優勢。但進入雨季,水流逆上,則北軍不利。起先,北帝之副將陸慎想搶渡淮河。但北帝以為冒險,缺乏退路。所以才能讓太尉陳兵對岸。”
我說:“周易上說,師,左次,無咎也。這樣說來,你也認為,我軍破敵有望?”
蔣源苦笑:“陛下,那也不一定。臣總以為,戰爭要做最好的準備,最壞的打算。戰事,如同烏雲一樣,霎時間就可以漿合,又如同飛鳥,霎時間一哄而散。變化無窮,對於太尉大人,理應想到每一種情況。”
竹珈在邊上聚精會神的聽我們說話。他的眼睛,越發明淨。他眨著眼說:“母親,北帝為什麼不聽老將之言呢?”
我拍拍他:“因為皇帝往往以為自己是天下最聰明的人。忠言逆耳,自古皆然。可是竹珈,你要記住。箭,好比士卒,弩,好比將帥,發射的人,好比君王。雖然你得到了好箭好駑,但也不可以剛愎自用。聽取各方麵的意見,但不完全傾向任何一方。把智慧集中於你的運籌帷幄。博采眾長,而高於他們。就是勝算大半了。”
竹珈不解:“什麼意見都有,我怎麼知道什麼是好,什麼不好?”
我回答:“因此,一個君王,不需要多大才能。隻要有良好的判斷力,也可以守成了。”
竹珈點頭,他用小手拉我:“母親,難道護南府,就等死嗎?你看看宋衛率,好可憐。”我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少年宋彥麵容黑瘦憔悴不少。我長歎,推己及人。如果自己的家人都在護南府內,我恐怕還沒有他堅強呢。
我們實在無力去挽救護南府。我走到少年的跟前,告訴他說:“昨夜,朕已經秘密下令,要求你的哥哥棄城突圍了。最遲後天他應該可以收到。”
宋彥的肩膀哆嗦了一下。他鄭重的跪下,眼圈紅了:“陛下,今天的護南府,早就沒有糧食。聽說,城裏的茶葉,紙張,馬匹都已經被軍民吃完。大家爬到樹上,吃盡了麻雀。最後,□□裏的老鼠也都吃絕。救兵不可能來,所有人都知道一定會死,但沒有一個人動搖,也沒有怨言。大家所有的,不過是對皇上,對國家的一片丹心。因為犧牲了護南府一城,可以為野戰的王師,爭取時間,牽製兵力。哥哥常說,陛下對臣一家有重恩。金銀財帛,莊園童仆,皆來自於陛下,自己有的,不過是軀體而已……”
我潸然淚下,忍不住按了按少年的肩膀,以示撫慰。他又說:“陛下,護南府破,哥哥也就不在世上了。當初,北方圍城之日,哥哥就給臣寫信說。如果城破,他沒有顏麵給陛下留什麼遺言。隻是要臣將來告訴侄兒們兩句詩:孰知不向邊廷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他的話音剛落,東宮裏麵的人們俱是無語哽咽。我看到竹珈捏緊了去拳頭,繞過帷幕,跑出大殿。我跟他來到殿外,隻見熒熒燈火,驚風亂颭芙蓉水。昔日嬌豔的花木,如今也隻是秋風裏的愁花慘綠。他白皙的臉蛋上,帶著與童稚不相稱的悲傷。
我蹲下身子,對竹珈說:“愁花慘綠今宵看,卻似吳宮教陣圖。其實,兒子你經曆過現在的場麵,才可以更快的長大。知道為什麼許多人貪圖享樂,偏好冶豔詞風嗎?因為他們沒有經受過足夠的苦難。苦難,是一種財富。竹珈,你是我的太子,不許你哭出來。即使要哭,也不能讓人家看到。”
“在母親麵前也不可以嗎?”他的鳳眼裏滿含清淚。
我摟住他:“不行。因為雖然你年紀小,但你可是男孩子。母親依靠你。竹珈哭了,母親就克製不住了。”
竹珈點了點頭。他真的沒有哭。
我有些辛酸,驀然,楊衛辰已經捧上鑒容的來信。鑒容的筆跡,清麗以外,多了一種肅殺的風骨。他寫道:“報秋聲,一葉倉梧。昨夜巡營,迤邐行至陔下。冷月無聲,蘆葦蕭疏。念及項羽當年惜敗於此,至今為英雄遺恨。楚漢相爭,勝負決於氣勢。背水一戰,尚需破釜沉舟之決心。護南城破,不過三日。圍城日久,北軍厭戰。我料定河南王,必定圍三缺一,是以南軍,尚存一線生路。已命龐顥接應突圍。然以宋鵬為人,城破之日,就是他赴義之時。人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宋鵬,死得其所,我輩之楷模。”
我握著信紙,指尖顫抖。無情征燕,我與鑒容,一年光景,幾度別離。淮水之畔,當年是楚漢決戰的古戰場。但對於曆史,勝與負,不都化作了塵土?為英雄者,以慷慨赴死自豪,但對於自己的情人骨肉,有意義嗎?我的想法,泄漏一份,就是動搖軍心。但我,確實痛恨戰爭。
三日之後,護南府城破。宋鵬讓副將龔鳴突圍。龔鳴逃至龐顥軍中的時候,左右隻有七個勇士。我記得昔日巡視,護南府的繁華,十萬軍民,隻剩八人!龐顥長史詳細的記錄,放在我的麵前。我幾乎不忍閱讀。當天,龐顥問龔鳴:“你們有幾天沒有睡了?”龔鳴搖頭,回答說:“不記得了。”龐顥又問:“為何不勸宋將軍一起突圍?兩月之內,你們戰鬥超過百次。已經盡到責任。”龔鳴回答:“將軍向南叩頭,告訴我說,我之子女,皆在建康。我沒有後顧之憂。我能夠死,你們可以為我報仇。然後,他走進了祖母宋老夫人點燃的大火中。和樓閣一起化為灰燼……”於是,鐵漢龐顥流淚了,他手持鋼刀,坐在自己的大帳前麵,說道:“我軍前方,還與北軍交戰。但今夜,顥為各位守衛。大家安枕無憂。”作為君王的我,除了表彰功勳,撫恤遺孤,也不可以起到直接的作用。不管自己是否承認,戰爭中,即使是一個女皇,也是自動被排斥在外的。對於男人們來說,勝負關係榮譽,因此不得不用血捍衛。而對於女人,戰爭意味犧牲。長江日夜的波濤,才是淚海。
龐顥和我們的通訊,已經不能正常進行。軍事步驟,為了防止泄密。都暫時停止。九月中旬,他忽然率軍發起總攻。龐顥手舉大旗,以“錐形陣”,率領部隊衝擊言嘉軍營。因為他來勢凶猛,言嘉命令長蛇陣迎戰,當龐顥軍進攻的時候,長蛇的兩端變化成雁行。龐顥軍混亂,龐顥奪取北軍戰馬,向山穀逃跑。當北軍進入山穀的時候,早已埋伏在上的三千名弓箭手,由龔鳴指揮,向北軍騎兵猛射。因為三千人分成四隊,輪流發射,所以,一箭連一箭,言嘉本人,為流矢擊中脖子,陣亡。龐顥軍一鼓作氣,衝出山穀,拿下山東府。
鑒容此刻,才下發命令。第一,命龐顥燒毀山東府城,準備迎戰向南推進的河南王軍隊。其次,命令收斂言嘉屍體,送還北帝大營。第三,修築壕溝,沒有指令,不得迎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