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冬暖夏涼的學校中初到這樣破陋的茅屋,自然稍感不便,不過心中實在較安適多了。別人知道,必以我為瘋狂或傻子。他們是物質世界的健將,這我不得不承認的。可是,至親愛的冷鷗,不管他們以為我們如何,我們隻管我們靈感的指揮:這樣也可得無量的安慰了。
因為初來此間,什麼也沒有,今天一天未曾一飯一飲,然而時感快樂,這大約是環境變遷的緣故吧。住不多久,或許這地方又要成為至慘的牢獄,可是誰能夠預料將來的萬一呢?唉!就是上帝自己也不能的喲!
聽!這是什麼?啊,原來是夜間的敲竹聲!已經三更了!月兒有些淡了,星兒也有些偷跑了,我的蠟也流了不少的淚,我不能再寫了,明天的事還多,此刻我須休息。匆匆敬問安好!
你的異雲
六十五寄冷鷗
吾愛:
昨夜夢中看見你了,使我驚醒。平常暗淡的屋子,今晨變為光明素白。啊!外邊積了不少的雪,破窗邊也堆了幾寸厚,真想不到一夜的時間世界竟改了麵目,處處都是銀白色。我起來把地略掃,覺得很疲倦,便靠著窗下的牆壁睡了。哦!誰知道又夢著你了!——但是我的發白了——哦,窗外的雪大片大片地墜下,北風吹它們進了窗,落在我的頭上衣上。
吾愛,現在我告訴你我房屋的陳設。這裏一共四間房(本來三間,我隔成四間的)。一間自然是我的臥室,其中唯一的陳設便是你的像片了;一間是書屋,我所有的佛經都放在架上,一本外國書都沒有;還有一間是空的;其餘一間呢?那就怪了!吾愛,那便是我的默想室,你如果來,一定又要說我神怪,好好的幾間屋子,又得弄成這樣奇秘,你不是常常說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嗎?每當心中有無名的煩惱,我便冷靜地入了這室,正如死者入棺一樣。這室本來有兩窗,我都用厚紙糊上,室內的冷牆全變為漆黑,我便在這塚裏消磨我的青春。
今後我將和世界挑戰,我的戰書已寫好了!我對世界始終是懷疑的——愛人,雖則你對我這樣真純——連我自己的存在也是懷疑著!人們看樹是樹,石是石,水是水,自己是自己;我呢?看樹、石、水、自己……不是樹、石、水、自己……我太苦了,我感到世事變化無常,一切的移動無歸!
空中有鬼,地下有鬼,人的心裏也有鬼!它們亂我心曲!嗬嗬!我命如此!我來向一切革命反抗,屋內屋外的萬彙,細聽我的戰書,不要自誤了!
寫到這裏,雪不下了,紅日升起,簷上水滴聲噠噠,這樣美的天氣,吾愛,我們不必太自戕,應當稍微享受點吧。
今天接得你的信。你勸我思想不必過於激烈,激烈隻是自傷,隻是愚者的舉動。你說凡事總要忍耐,“時間”自然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是的,是的,時間是唯一的解決者:她使花苞變成花朵,使花朵變成果實,一切都在受它的指揮管束。
連日雨雪霏霏,小巷裏的行人很少,我房內也有熊熊的火,但我並不覺溫暖,隻是陣陣的寒抖。這時,我想著人類的命運,世界的將來,有時我全不能分別我還是在人間還是在地下;但是,吾愛,我總知道我是在你的懷抱裏。
你,美麗的神靈,在我內心中叫喚我;我夜夜聽見你的歌聲——嗬!神喲!不必躲我,我是詩人,是天上掉在地上的一朵花,請來罷,來到最終的一息間,來到我最後的生命焰中。神喲!我而今發現了你在叫我。我的耳朵呀,你們為什麼聾了這麼久?昏迷迷的我棄了世界,毫不回顧地棄了它,特意地來與你神靈親愛。我曾不呼吸過,想著死,我曾不動地盼望死之來臨,最終死神卻未來,而你喲,黑暗裏進出的光芒,烏雲外的一顆明星,殘殺中的一點微笑,反來降臨在我的心上,不要走,請永遠地留在這裏,用水澆我生命的嫩芽,使它開花,結果,而為人類犧牲!願全宇宙都感著你!使過去現在將來都成為不滅之微笑!哦,我曾為你瘋過,人們用最柔和的愛來抱我,我凋零了;你即使用最嚴酷的繩來桎梏我,我也歡喜而卑謙地服從你,我認識你了!有時,你不來,我心中總老現著你的形狀,不要走呀!你一隱身全宇宙就得崩潰!我戰栗著,喘著氣,等你美麗的神靈,請出現吧,請別使人類在徘徊躊躇不定之中而淪亡……
冷鷗——我的親人兒呀!你想上麵的神秘之辭到底是在說誰呢?
我永遠是你的異雲
六十七寄冷鷗
我生命的愛人——冷鷗:
的確,流年如逝水,真不待人,轉瞬間我倆已相識一年了。在這一年中,你我曾不知流了多少淚,我們的心潮忽然如沸血般的熱,忽然如冰雪般的冷;我們的心潮有時如鴻毛之輕,有時又如泰山之重;我們在這一年的短促時間內的往事,真是可歌可泣可讚美可浩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