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魚看著父親,雖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忍不住也還是感到惡心。她聽到那個人以號啕的聲音大聲哭訴:“我鬧怎麼啦?我鬧怎麼啦?就連你、我的女兒,你也說我在無理取鬧,我這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呀?不如讓我死了吧!我早就活夠了,我已經準備好了繩子,喏,你看,在我想走的時候,我隨時可以上路的。”
說著,就拿出一根結實的繩子,指指門廳上麵一根銀亮的暖氣管說:“地方我都選好了,就吊在那上邊,死得快!”說完他齜牙一笑,看上去像是真的瘋了。
母親過來推推搡搡。“進來!進來!老於你給我進來!別在外麵丟人現眼,你不要臉,我跟女兒還要臉呢!”母親用力去拉父親的衣袖,父親嗚嗚哭著,像個孩子似的不肯進來。大魚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父母親弄進屋。
進屋以後大魚才發現,家裏已是滿地碎片,一片狼藉。飯碗、杯盤、酒盅、甚至鐵鍋,統統被扔到了地上,碎的碎,歪的歪,已經不成樣子,可以想象在他倆給大魚打電話之前,戰爭已持續了很長時間,激烈程度絕不亞於一場戰爭。
“看看,你也看到了吧?他就是這樣……”母親愁眉緊鎖,顫巍巍地跟大魚訴著苦。她說:“實在不行就離婚吧!離了他,我日子照樣過得很好。”
父親忽然聽到了母親說的話,他一下子從迷迷瞪瞪的狀態中掙脫出來,變得清醒而又激烈。他說:“離!離!”他用手戳著母親的鼻尖,聲音變得又尖又細,“誰他媽不離誰是王八蛋!”為了壯膽,他又抄起手邊僅有的一個酒瓶子,“啪”地一聲摔在地上。
母親一邊的臉頰撲簌簌地抽動著,那樣子看起來很嚇人,她一句話也說不出,轉身就奔臥室而去,門在她身後“嘭”地一聲關上,震落灰塵無數。
“媽,你開門!把門打開,是我。”
大魚在臥室外敲門,聽到裏麵有“咚咚”的聲音,就越發害怕起來,她害怕母親想不開,會幹出什麼傻事來,所以她必須把門叫開,進去看看媽到底在幹什麼。
門打開了,裏麵並沒出什麼事,母親隻是在翻箱倒櫃,她說那兩張結婚證到什麼地方去了,一定要把它找到,找到了事情就好辦了。
“什麼好辦了?”
“離婚啊,現在還能談什麼別的事。”
母親白了大魚一眼,好像她是個白癡似的。
“好啦!你們鬧夠了沒有!”連大魚自己都沒想到,她會這麼粗聲大氣地說話。母親像一個夢遊患者一般,停止翻找,但嘴裏還是嘰嘰咕咕地嘮叨個不停,說她這輩子太倒黴了,怎麼嫁給這麼個男人?要什麼沒什麼,脾氣特別壞,還愛喝酒,還抽煙。
夜深了。大魚躺在母親家用來放雜物的一間客房裏,床板硬硬的,她實在睡不著。勸完架大魚本想開車回自己家的,但母親哀求她留下來,她說你陪爸媽就呆一個晚上又怎麼啦,你那個小男朋友又跑不了。你們那麼多天都在一塊,今天陪媽呆一個晚上又怎麼啦?
大魚隻好留下來。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母親剛才說的“小男朋友”幾個字深深地刺痛了她。她想,母親為什麼總要把什麼話都說得那麼難聽呢?父親也是受不了她這一點,才經常跟她吵架的。床板硬硬的,大魚睡不著覺,躺在床上無聊,就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在“家中電話”上按了一下。
大魚以為她很快就會聽到張皓天好聽的、話劇演員的聲音。張皓天說他一生中惟一演過的一部話劇就叫《白馬之戀》,他在戲中扮演一個英俊的白馬王子,戲中的所有女人都愛他,愛死他了。她們為他爭風吃醋,她們互相陷害,打打殺殺。而他早已厭倦了這世間一切,最後化做一匹白馬,令戲中的所有女人傷心不已。大魚說,她喜歡這個故事,有機會她會出錢讓這部話劇重新上演,而張皓天會成為戲中的絕對男主角。
大魚清楚地記得,他們說這話的時候,正坐在電影院裏等待電影開場。那是一部王家衛的電影,當年最出風頭的電影。
電影院裏人來人往,不時有人一路說著“對不起”,從他倆膝蓋前麵吃力地擦過去,他們的談話不時被打斷。張皓天有些漫不經心地說:
“你哄我吧?”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呀?”
“那倒也是。大魚對我不錯。”
“算你有點良心。”
大魚把身體依偎過來,把頭靠在張皓天肩膀上。張皓天見電影還沒開始,四周玉蘭花瓣形狀的燈盞統統亮著,就輕輕推開她,在她耳邊小聲說,人多著呢,人家都看咱們呢。大魚說人多怕什麼,我偏要這樣嘛。說著,便出其不意在張皓天的臉上親了一口。把張皓天弄了個大紅臉,低聲對她說好了別鬧了,又不是小孩。大魚格格笑著說,至於嘛,臉都紅了。
這時候,電影院的燈光漸漸暗下來,大魚再次依偎在張皓天懷裏,看著銀幕上美妙絕倫的電影,大魚隱隱約約感到了幸福。她是一個在惡言惡語的爭吵聲中長大的孩子,惡劣的環境使得大魚從小就懷疑“幸福”這種東西是否真實存在。
無處可逃
家裏電話一直沒人接。大魚又打張皓天的手機,手機不在服務區。這麼晚了他居然一個人出去,這實在出乎大魚的意料。張皓天跟她這段時間以來,除了隔三差五地愛花一大筆錢買東西這個毛病之外,並沒有發現他有別的毛病,特別是在女人方麵,他幾乎不跟別的女人來往,是個挺單純的孩子。
可是他這會兒幹什麼去了?這半夜三更的不是去會女人,還能幹什麼?
母親像一片黑色的沒有立體感的影子,翩然而入。大魚感到奇怪,她一直躺在小床上打電話,一遍遍地打電話,竟然沒有聽到門響。從母親的角度看大魚,在黑暗的環境裏她臉上泛著一片奇異的藍光,看上去就像一個外星人。母親對大魚事業上的成功,一直采取視而不見的態度,她並不認為女兒有多大本事,女兒以前在寫作上、現在在生意場上成功,她都認為沒什麼了不起的。
母親坐在床對麵的那張椅子上。屋裏很黑,看不太清她的臉。
“怎麼,你還在打電話?是打給你那個小男朋友吧?他不在家,是吧?”
“你怎麼知道的?”
“哼,我是你媽,我什麼不知道啊?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談談,可是你爸老這麼瘋瘋癲癲地鬧騰,也沒騰出空來。媽不反對你談戀愛,找男朋友,你都這個歲數了,有要求也屬正常的,但你不能找那麼小的呀?你看看那個小孩兒,他比你小十歲吧?你們在一起能幸福嗎?你以為他真愛你啊?哼,別傻了,笑都笑死人了!他是看上你的錢啦!他來你身邊的目的,就是想把你的錢都騙光,還有……”
“媽,你別說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好不容易掙的錢,讓一個外人騙光了,多可惜啊。”
大魚有點火了,開始衝著她媽嚷嚷:“媽,你幹嗎說得那麼難聽呀。什麼騙不騙的,你眼裏就隻有錢。”
“我這是為你好。”
“是嗎,我怎麼聽不出來。你不就是擔心我的錢跑到別人口袋裏去嗎?你希望把我所有錢都交給你來掌管,我的錢就是你的錢,但你不想想,這可能嗎?我是獨立的,你要多少錢,你可以開口說,但我的經濟一定要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