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穗沒看到的是整個過程。
過程是這樣的:
上午十點左右陳三山在店裏,依嬌也在店裏,隻有木穗去超市了。超市木穗每天隻去一趟,所以她去得很仔細,從蔬菜櫃逛到魚肉櫃再到水果櫃,一樣一樣慢慢比較慢慢推敲,心裏溫習著食譜中的各種最佳搭配。
店裏當時有一個客人理發一個客人洗頭,理發歸三山,洗頭歸依嬌。三穗梳剪坊是三山和木穗結婚後第二月開起來的,已經開了兩年,也就是說三山與木穗已經結婚兩年。店址選在晉安河邊,店裏沒多請小工,小工隻有依嬌一個,還有點不太正式的味道。依嬌比較正式的身份是木穗的表妹,高中畢業後在家閑著沒事,木穗就讓她來幫忙,反正洗頭又不需要手藝,怎麼舒服怎麼撓就是了。
依嬌有長長的手指,還有與木穗類似的彎彎半月眼。依嬌抱著客人的頭撓呀撓,撓得人家正雲裏霧裏,突然聽到了一串叫聲,跳河啦跳河啦!聲音剛開始有些模糊,像從電視裏傳出的,像某個韓劇的誇張對白,三山和客人都沒回過神,連依嬌也沒在意。但很快,有人在路上跑起來,往同一方向跑。劈劈叭叭,水泥路麵被一雙雙鞋敲擊得像一麵鼓。依嬌往店外探出身子,伸長脖子,屁股翹得極高。依嬌的身體語言最經常使用的首先是屁股,其次是胸部。她發育得很好,根本無需動用電視廣告推銷的任何一款藥品,就已經能夠做一個挺好的女人了,對此她很滿意,看到哪位女星扁平的胸口就嘖嘖嘖一陣誹謗。因為沾著泡沫,她把十指朝天舉起,像舉著兩束爆米花。幹嘛呀?依嬌問一個跑過的人,那人是隔壁陸羽茶莊的杜老板。回答:有人跳河了!
跳河不是小事,三山在晉安河邊已經兩年,卻第一次碰到。
對於第一次碰到的事,通常最初的反應是緩緩的,缺乏真實感,就像火車剛剛啟動,輪子總是轉得猶猶豫豫。等轉了一陣,終於就理直氣壯地越轉越快越轉越堅決強烈了。
依嬌丟下客人往外奔。她18歲,還是個孩子。來洗頭和來理發的客人年紀都在40歲以上,他們也從座位上站起。理發的已經接近尾聲,他看看鏡子,說可以了可以了。就自己扯下圍布,邊拍打著脖子上的細發針,邊快步往外走。洗頭的還僅僅處於初始階段,一頭的泡沫讓他難受。他圍布在身,白泡沫在頭,模樣古怪地到門外站一會兒,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好奇心占上風,雙手揪著塑料圍布的邊緣小跑進來。先衝一衝,衝掉泡沫,一會兒再洗。
三山按他的話做了,然後客人出去,三山掩上店門也出去。
他們都到了河邊。
晉安河挺寬的,全市42條內河它最寬,看上去也最幹淨。報紙上說,幾年前市裏搞了一個衝汙工程,就是把閩江水抽起,從上遊灌進內河,人為地讓它加大流量加快流速,流一圈後再回歸閩江下遊,死水變活水,挺不容易的,多少讓人想起愚公移山的壯舉。晉安河這麼大,吞下的水就最多,每天殷勤地流啊流,三山以為它挺幹淨的,沒想到,卻黑了,黑了一圈。杜老板的妻子小麗指著那個圈說,就是從這裏跳下去的!又說,是個女的。
三山其實隻聽清前一句話,後麵一句也進入耳朵了,但沒停留下來。
就是從這裏跳下去的!三山被這句話震得毛孔鬆了一下。小麗所說的這裏,是一塊草地,草地旁有棵榕樹,榕樹下砌一個石凳。三山曾經在石凳上坐過,不是偶爾坐,而是經常坐,店裏沒生意時,三山有時覺得悶,木穗就鼓勵他,你出去走走吧,到河邊走走。三山果真就去了,嘀噠嘀噠獨自走幾步路,到石凳上坐下,一坐半天。有時候,水麵上有一些碎木片飄過,這往往是雨季剛過不久,三山猜想碎木片也許原先是呆在哪座山上的,被衝到閩江,又被閩江帶來,它們進城的過程比民工便捷多了,還無需路費。有時候,從橋底下會突然馳來一隻船,很小的船,古書所說的一葉扁舟大約就是這樣子,因為它的確窄得像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