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2)

三山第一次開口叫爸時,何遠新像被鞭子抽中了,呆了很久,瞪著眼看三山,很快又轉掉頭,邊轉邊應一聲,看上去像羞澀又像驚慌。三山沒想到叫一聲爸的作用這麼大,他一叫,就把何遠新的眼光叫軟了,越來越軟,軟得像灘爛泥,軟到三山都不知怎麼辦才好。三山的為難是因為木穗,何遠新的眼光越軟,木穗的眼光越硬。有時候何遠新會對三山談福州的某段曆史某個典故,談得正興起,木穗從一旁走過,木穗的眼睛睃來睃去,刀片一樣就把何遠新的話截成斷斷續續結結巴巴的了,人也慢慢縮小,像一株缺水的樹,眼睜睜地萎下去。

三山覺得奇怪,悄悄問木穗,你不喜歡我跟你爸講話吧?木穗馬上反問:是嗎?我不喜歡嗎?我為什麼不喜歡?三山就被問住了。他沒見過這樣的父女關係。以前他跟父親三天兩頭鬥嘴罵娘,祖宗和生殖器都可以抬出來罵,罵完了,轉身又無疤無痕。木穗與老爸不一樣,他們不吵不罵,疤痕卻在,三山看見疤痕像銀河一樣橫在那兒了,可是木穗不說是什麼。木穗不說,三山怎麼能知道?

小平房也有小平房的好,現在三山動不動在突然之間就想起自己的家。

和木穗結婚後,三山就很少回三叉街,有事打電話說說就罷了。

母親說,店裏真的那麼忙嗎?三山說,是啊,很忙。母親頓了半天,輕輕噢了一聲。然後母親又說,爺爺老了,一日不如一日了……不過,你那麼忙就算啦。三山摸摸鼻子,又撓撓頭,不知該怎麼接話,握話筒的手掌像被火烤著,熱烘烘的,慢慢滲出了汗。

開了店三山每天就埋在店裏了,衣服木穗替他買,飯菜木穗為他做。有時候三山要到紫薔薇走走,木穗倒沒有做出不願意的樣子,但她眼珠子上下滑動。去紫薔薇有事嗎?三山想了想覺得也沒什麼大事。既然沒事那去幹什麼呢?三山被這麼一說,也覺得好像是這麼回事,就不去了。慢慢的他明白了木穗不喜歡他離開店,木穗即使自己在街上逛,一陣一陣都會打電話回店裏,問三山在幹嘛。三山說有客人,或者說沒客人正坐在椅子上閑著。木穗說,那就閑著吧,多歇歇,別累著了。

晉安河邊其實不是開美發店的理想場所,美發店和美容店一樣,都是衝著女人腰包開的,河邊哪有那麼多女人?這樣,三山很多時間其實都是閑的,體力上一點都不會累著。但他還是老打嗬欠。店裏相對的兩道牆上各掛三麵鏡子,有時候三山往旁一瞥,瞥見兩排河馬一樣的大嘴,冷不防嚇一跳,回過神知道正是自己,就笑了,笑過又怔怔的。

日子總之有點溫吞吞的,像晉安河裏的水流一樣。

木穗說,沒辦法,你離了店客人來了怎麼辦?木穗又說,沒事幹嘛亂跑,外麵亂得很。三山想,難道我回父母家也是亂跑?又想,小平房裏雜物雖然堆得是亂了點,但本來就那樣,在中洲島時就那樣,中洲島上的人沒那麼多講究。用消毒液擦家具?自己的家自己的家具,有必要那麼擦個不停嗎?說出來都會被他們笑死。有些道理,他知道跟木穗是永遠沒法說得清的,那就算了,又何必說呢?

那天在床上躺下時,已經下半夜一點多了。三山把手伸過去,夜色下這個動作三山已經重複無數次,重複了兩年。但木穗推開了,兩年裏第一次推開,她推得很輕,但很堅決。我累了,今天特別累。聲音沒什麼異樣,相當平緩,落花一樣悠悠墜下。真的累了,她又說。

為什麼這麼累?三山不解。又不是她下河救人。她甚至沒有依嬌累,依嬌在現場,看到救人的過程,精神受到刺激畢竟也會使人身心疲倦的,而木穗從超市回來時,120已經把女孩運走,河邊重新空蕩蕩的,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但事實上,的確有什麼事已經發生了。

在聽過依嬌描述怎麼跳河怎麼救人之後,木穗去把從超市購回的菜洗了煮了。這是木穗每天的工作,每天她會花很長時間在超市左挑右選,這時候她自己的眼、胃、唇、味蕾都毫不吝惜地徹底遺棄掉,換成了三山的眼三山的胃三山的唇三山的味蕾,偶爾也順便換成依嬌的。她是為三山買菜,為三山吃得有營養有滋味,都跟神道巫師似的,讓三山附體,附到超市去挑選愛吃的東西。中午煮幾樣菜,晚上煮另外幾樣菜,今天與明天也絕不重複。都可以用嘔心瀝血來形容木穗在吃這方麵下的功夫了。有空的時候,她不看美容美發書,看隻廚藝大全。木穗說看美發書幹什麼?你看就行了。

店裏左角,用一道木板牆截出窄窄的空間,成為廚房與餐廳。煮飯煮菜間隙,木穗走出來,站到依嬌後麵或者客人旁邊。三山看到她的眼睛不時笑眯眯地彎成弧形,眼神卻飄來飄去,從他的前胸後背掃過去,卻跌跌撞撞的沒有落下來。店裏比往日熱鬧,那個頭洗一半的客人又折回,接著洗接著洗,他說。說過之後,卻沒有這個意願,因為幾個路人也跟來了,各自坐住椅子和依嬌討論那個女孩,客人覺得這比洗頭更吸引人,也加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