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2)

新婚第一夜,也在這張床上,木穗說,我隻有一個要求,你得幹淨,不能髒。

三山點頭,答應了。三山想幹淨不就是多洗手多洗澡嗎?三山以前這個習慣不好,中洲島的人哪個能像木穗那樣,拿過錢洗手,開個門洗手,搬張椅洗手,不是一般的洗,而是先用肥皂再用洗手液,手腕以上一尺處都搓過。挺麻煩的,但三山覺得也不是太難,又不是體力活。習慣是養出來的,養一養也就養成了。

木穗有潔癖,這一點在藍太陽美容美發學校時,三山就看出來了。上理論課或實操課,大家見什麼椅子屁股都隨便往下一放。木穗沒有,她每天背著大包,包裏放一個紅色塑料袋,袋裏裝一片橡膠坐墊。在任何一張椅子前,她都從容不迫地站定,低頭細看,有時從旁抽過一塊布擦擦,有時把整張椅子提起跺跺,然後再把橡膠坐墊取出,方方正正鋪好,屁股撅著,慢慢安放在中央位置。看她坐下的過程,三山總想起寫在玻璃等易碎物品外包裝上的那幾個黑色大字:小心輕放。學員都笑了,說錯啦錯啦,你入錯行啦。木穗也跟著笑,她眼睛彎得格外厲害。幹這一行就一定要髒嗎?她說得慢條斯裏,這一行也可以做得幹幹淨淨的,信不信?

她強調的是幹淨。三山覺得這應該也沒錯。女孩子當然要愛幹淨,愛幹淨才是女孩。或者,也可以說正是因為她的潔癖,三山才很快就在心裏還她一個清白。想一想也能明白,這樣的人怎麼當小姐?小姐今天跟這個男人,明天換一個男人,肉都成了公共物品,而所有的公共物品,其衛生標準之低都是不言而喻的。

三山第一次跟隨木穗到她家裏時,看到全世界最一塵不染的房間,地板發亮,櫃子發亮,桌麵發亮,到處亮得刺眼。三山馬上有一個聯想,想到了醫院。其實幹淨的桌椅和地板還不至於讓三山思維跑那麼遠,是另外的東西,是一股氣味,通常醫院才有的消毒水味道,在木穗家裏居然也有,而且乍一聞,都嗆鼻了。她每晚從店裏回來後,得花一兩個小時在屋裏用稀釋過的消毒水到處擦洗,手都浸得像注水豬肉。三穗梳剪坊裏也始終有這股味。拿著抹布擦來擦去是木穗最典型的動作,隻要手一閑,她就立即找抹布。連抹布都被她洗得比很多人的毛巾還透白,每一塊都是消毒液的腥臭味。

木穗說,我喜歡這味,這是遺傳的,我老媽是護士。

木穗的老媽去世二十年了,她卻動不動就說老媽。老媽頭發黑油油的這麼長,木穗手在屁股上劃一下。老媽的頭發有時一根大辮子,有時盤成大發髻,有時編起垂在兩耳紮著蝴蝶結……老媽的頭發被木穗說得像一麵黑旗,一根根都飄起來了,聽起來好像這個人昨天還活著。而她的老爸,那就不一樣了,木穗總是嘴一撇說那個何遠新。

木穗會不會從此以後也嘴一撇硬邦邦地說那個陳三山?三山心裏七上八下的。

不能說他有多麼要死要活地愛木穗,愛這玩藝是綜合性的,沒有這個店,沒有何遠新一疊疊拿出錢,他跟其他女人戀愛結婚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木穗偏偏就有店,就有何遠新,而且還有彎彎的弧形眼睛。她真的算得上漂亮,渾身圓潤、柔和、協調,像一枚精致的荔枝,殼鮮,肉嫩,核小,汁多。很多女人需要殫精竭慮地在發型上下功夫,顴骨太高,鼻子太扁,下頷下方,手術整型畢竟傷筋動骨,用發型遮蓋彌補最便捷安全。這些木穗都不需要,至始至終,木穗隻有一種發型,就是馬尾辮,臉龐光光的,連額頭都沒有一絲裝飾。

這麼大膽地袒露臉龐,本來隻有宋慶齡、鞏俐這樣臉形完美的女人才有資格,木穗居然也有,也擔當得起。她有這麼多好處,一個個小好處壘在一起,都壘成一座大山了,三山覺得自己不可能有更好的運氣,不可能再碰到第二個這樣的女人。他為什麼心慌?就是怕失去木穗。跟木穗結婚後,他慢慢都開始有居然臨下的眼神了,通常腰包殷實的人都會使用這種眼神,不用教都會。他站在三叉街小平房裏,甚至對父母也不由自主地露出這樣的眼神,父母沒覺得不快,他們挺愉快的,一臉都是笑,好像慫恿三山把這樣的表情再弄猛一點酷一點。你簡直像中特等獎啊!母親的這個說法很準確,這年頭中了獎就能一下子脫貧致富,三山不能失去木穗,失去了他就又貧了,隻能再去紫薔薇做中工,不知還得苦熬多少年才能最終升為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