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安河不斷多出生命,小蝦、小鯽魚、泥鰍或者黃鱔。木穗每天從超市回來後,總要把活蹦亂跳的它們挑出,裝在小碗裏,走到河邊,輕輕地放走。一條河,這麼大的河,不會因為多出它們而變得擁擠。木穗蹲在河邊,總是蹲在同一位置,就是那棵榕樹下,那張石凳旁,久久地蹲,她的臉映在水裏,眼睛亮亮的,嘴抿得緊緊。
三山很揪心,三山幾次想走過去,都被依嬌攔住了。依嬌倚在玻璃門上,瞥著遠處的木穗,一隻手橫在三山胸前。別管她,沒事的啦!她說。
可是,三山覺得不會沒事,明明有事。
三山最終還是過去了,站在木穗身後。木穗,他叫。
木穗靜默片刻,站起,在石凳上坐下。三山也坐。石凳與河水是平行的,這樣,他們也與晉安河平行了。水麵已經重新恢複潔淨,女孩跳下去的那一圈黑,以及後來杜老板和三山下河攪起來的黑,都看不見了。水流並不是每時都急,現在就很緩,緩得快睡著了。那個衝汙工程得等閩江漲潮時才引水,每天引一次,引一次內河水才能急速動一陣,動過了,又慢慢緩下來。
三山猜不透木穗蹲在這裏幹什麼。其實,這麼長時間裏,他始終也沒有猜透木穗。木穗一心一意嫁給他,又一心一意伺候他,生活浮在麵上的這些東西很實在,看得見摸得著,溫情脈脈,豐衣足食。可是,因為有人跳河,因為下河救人,因為對女孩做了胸腔擠壓做了人工呼吸,就變了,馬上變了。
三山說,木穗,我們中洲那邊救人都是這樣的。他把手撐直,往前推了推。又說,嘴對嘴呼吸也是需要的,是為了救人,跟別的沒關係。
是啊,誰說有關係呢?木穗把手向下一指,知道這條河吧?
三山說,知道,晉安河。
福州是塊盆地,四周都是山,山上流下來的水積成河,人們把它們稱為內河。
原來是這樣,水是從山上來的呀。三山做出驚詫狀,其實這些,何遠新已經告訴過他。
木穗並不在意他說什麼,三山的插嘴是她不需要的。她持續著勻稱的敘述速度。
內河一共有42條,總長99.3公裏,都接近百公裏了,水網密度也大,平均每平方公裏達三公裏以上,積水麵積是159.77平方公裏,這是全國其他城市根本沒有的。
是啊,沒有。哪有?三山仰起臉望著頭頂上的榕樹,碩大的樹冠傘一樣撐開,褐色的氣根一撮撮垂著,像晾著一堆發黴變質的掛麵。樹齡多大了呢?超不過三十年。它還能活久呢?也許永生永世。榕樹就是有這麼強的生命力,主幹朽了,氣根垂到地上,接上土壤,漸漸粗壯,又成了新枝幹。沒有人為的破壞,它能一直活下去。若幹年又若幹年後,這一棵也成為古榕了,那時報紙會不會也號召市民認養它?還有沒人,再從這裏跳下河?跳下後,誰去救?怎麼救?誰知道哩。
木穗說,42條內河中晉安河最長,南至台江北達火車站,穿過半座城,一共七公裏。
三山腦中還在想,想未來的畫麵:一個麵目模糊的女孩,飛一般從老榕旁經過,又飛一般躍起,撲通,到了河裏,水濺起。三山下意識地人往後微微一仰,仿佛那水花真的向他濺來。後仰的時候,他說,哦,七公裏,真的很長啊。
知道它是在哪一年挖的嗎?974年。974年還是宋太祖趙匡胤的天下。宋朝。出了很多詞人的朝代。多好啊,那麼多美得不得了的詞。人在畫樓猶未睡,滿船明月五更潮——這個句子你肯定沒讀過,是曾鞏寫的,宋朝的曾鞏,唐宋八大家之一,他在福州當郡守時,寫詞讚美內河,不過不是這條河,是安泰河。晉安河那時還沒繁榮起來,晉安河那時還隻是福州外城的護城河。
三山側著臉一直看木穗,木穗卻不看他,木穗看河,話好像是講給流淌的河水聽的,兩個眼珠子緊湊地往中央擠,放出尖利的光。三山很緊張,心卟卟跳。好好地說河,說成這樣。
他叫道,木穗!
其實,福州很多內河以前都是開挖的護城河,木穗不理他,繼續說。安泰河唐朝時也是護城河哩。兩千多年前福州叫冶城,隻有巴掌大,後來慢慢擴大,每擴大一次,就多一條護城河。要不,怎麼能有42條呢?這麼多河。如果開發利用好的話,都跟威尼斯似的。
是啊是啊,三山連忙附和,這麼多河,本來可以是很好的旅遊資源,可惜現在不行了,沒有幾條內河還劃得動船了。
木穗嘴突然抿起來,唇四周皺出一條條細細的紋路。
三山心裏也一抿,抿出的不僅是皺紋,那些荊棘也一叢叢地往裏頭長了,刺尖尖的,劃出血痕。他不喜歡木穗說他單純,單純不是成年男人的優點,但他以前確實是單純的。還沒動追女人的心思,木穗就送上門了;還沒敢想開店,木穗就把店讓他開了;還沒想發財,木穗就把一疊房產證、國庫券、定期存單讓他看了。就是這樣,這樣他成了木穗的丈夫,這個丈夫做著做著,他還能再單純嗎?被生活累著的人沒有道理再單純。可是,他從來沒打算過不做。生活就像硬幣,都有兩麵,天上不會白丟餡餅的,你要了這一麵,就要承受另一麵。能這麼想,可見他真的不再單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