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歎了口氣,無聲地歎,氣從胸腔躡手躡腳地往上爬,爬出口,悄悄在空氣裏自行消失。噢呀――!他突然想起把女孩從水中拉起時,岸上人的那一聲喊。他們是針對什麼喊的呢?是他終於把人救起了?是救起的女孩年輕漂亮?是他光著上身與女孩濕漉漉的身子貼得太緊?真的貼得很緊嗎?他一點都記不起了。他在想象中把雙手往前攬著,仿佛正抱著女孩。女孩的身子當時反弓著,頭後仰,因為後仰,就使身子的敏感部位頂過來了,頂到三山同樣敏感的部位。
三山心裏躁熱了一下。躁熱讓他不安,他扭扭頭,想找其他什麼事來說。石凳離三穗梳剪坊大約有二三十米距離,曬在店外的淡藍色毛巾飄呀飄。依嬌一個人在店裏,還倚在門上,不時往這邊望望。就說依嬌吧。木穗,依嬌看樣子不是吃美發這碗飯的料,你覺得呢?
木穗轉過頭,眯眼看他。對這個話題她好像還有興趣。
三山說,她到我們店裏這麼久了,除了洗頭,還什麼都不會,教她,她也不學。
木穗還那樣看著他。
三山說,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幹不了這一行,不如早一點學其他東西,別耽誤了。
木穗又把臉朝向晉安河,猶豫了一下,從錢包夾層裏掏出一張兩寸黑白照片。是個小女孩,笑得很醒目,更醒目的是頭上一撮撮紮著五個朝天辮,繁瑣,古怪,但漂亮,像一束綻開的花。這是我,木穗說,那時我有個小名,叫安安。
是嗎?三山很意外,這麼久,從沒聽誰這麼叫過她。那時木穗多大?三歲?四歲?
我老媽會編各種各樣的辮子。小時候我每天都梳不一樣的發型。
七十年代愛搬弄發型的人不多,三山記得他母親就一直是清湯掛麵的,從年輕至老。
木穗把手支到膝上,手掌托著下巴,五個指頭扣在人中,閉緊嘴,突然喪失了說話興趣似的。
三山問,安安?很好聽嘛,怎麼不叫了?
木穗不答。
三山再問:為什麼不叫了呢?要不……三山本來想說,要不我以後來叫,叫你安安。瞥她一眼,又把話咽下了。
木穗說,我老媽死了,不叫了,誰也不能叫。
三山小心地噢一聲。他還是不明白,但他不能問了。
這條河最早進行清淤的人就是蔡襄,木穗說,蔡襄和蘇軾、黃庭堅、米芾並稱宋四家,是指書法上的。多了不起的人!人家也是知識分子,比何遠新了不起多得多的大知識分子,他也喜歡幹淨,他要清淤,把髒東西一點點清掉。可是,清不盡啊,一年又一年,河還是越來越窄越來越淺。
三山說,現在不是引水衝汙了嗎?沒事,不用擔心。
衝不淨的。她歎一口氣,還是髒,為什麼幹淨不下來呢?
你說,她提高了聲音,聲音是淒楚絕望的。這個世界為什麼、為什麼就幹淨不下來?幹淨不下來就髒,這麼髒,到處都是髒的啊,到處!
三山不知所措地摸摸臉頰,他不知道怎麼回答,也不能答,答了,髒似乎就是他了。可是世界的髒跟他什麼關係?他再勤洗手勤洗澡都沒辦法。
陳三山——!有人叫。是依嬌,依嬌手搭成喇叭狀,朝這邊喊。客人,客人做頭發,回來!
三山看著木穗,意思是問她要不要回店。他是想回的,有什麼必要再坐下去再說下去。
但木穗不動。木穗不動三山也不敢動。
木穗突然問,你喜歡依嬌嗎?
三山警覺起來,馬上說,你,怎麼這麼說話?
木穗笑起,眼睛又拱出嫵媚的弧形。沒事,開個玩笑。依嬌說那個跳河的女孩年紀跟她一樣大,皮膚跟她一樣白,臉蛋跟她一樣漂亮。
陳三山!依嬌趿著拖鞋噠噠噠跑過來,快回店裏,客人等急了。
木穗說,不急,不做也沒關係。
依嬌眼睛一轉,說,你們知道是誰來做頭發嗎?那個女孩,跳河的女孩!
三山和木穗同時從石凳上猛地立起。
但是,坐在店裏等的不是女孩,而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要剪個小平頭。依嬌非常得意,捂著肚子笑得彎下腰。騙你們,我騙你們,一騙就上當,你們真沒用啊啊啊啊。
三山從鏡子中看到自己的臉上毫無血色,不是均衡地蒼白,而是有一側格外難看,隻是他有點迷糊,不知究竟是左側還是右側,一下子突然又不會看鏡子了。
木穗倒無所謂。木穗在依嬌頭上拍打一下,大聲說,壞蛋,以後怎麼嫁人?
走到三山背後,木穗又說,要是有人愛上依嬌,可以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