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2)

三山已經知道當年木穗為什麼突然從藍太陽走掉。是結婚那天晚上木穗自己說出來的。

廣州來的美發大師把木穗的手握住後,手指頭並不閑著,主要是食指,食指往上勾起,在木穗的掌心輕快地撓兩下。下流!隔了這麼多年,木穗還是用這個詞來評價。三山當時笑了笑,在黑暗中他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以為笑得悄無聲息,木穗還是馬上問,你笑什麼?三山說,沒有沒有,沒想到握手還有這個花樣。木穗說,你也想學?聲音有點難聽了。三山一轉身把她抱住,她的身體是硬的,三山就開始親她,邊親邊說,不會不會,我怎麼會。心裏卻暗暗吃驚:不過是兩個撓,竟撓成這樣!

兩年來,他都把這事給忘了,現在突然又記起。

好幾個晚上,三山和木穗回到家時,何遠新都從自己屋裏出來,看樣子是有話對三山說的,可是一看木穗的臉,又哦哦兩聲,小心地縮回去。木穗的臉不是臭的,一點都不,甚至不時還眼睛彎彎地笑,但是這種笑都成了一塊華麗的舞台幕布,下一幕究竟是什麼戲,難以捉摸,悲劇?喜劇?恐怖劇?

三山說,木穗,你把心裏的不舒服說出來好不好?你說出來,我才有機會解釋。

木穗問,我不舒服嗎?

三山咽咽口水,口水好像是粗礪的沙子,在喉管上磨一下,在胃裏又磨一下。木穗,他又叫道,可能我真的不該那樣。他把手又直直地往前推,又吸氣做出人工呼吸的樣子。我不那樣就好了。

你能不那樣嗎?你不是說中洲島那邊以前都那樣嗎,你爺爺不就那樣救人?

話一說,都合情合理,可是,她就是不合情理。

三山說,都是救人害的,以後再有人跳河,算啦,我不去救了。

那怎麼行,木穗說,眼睜睜看人跳河卻不救,那還是男人嗎?

木穗又說,怎麼能不救?不惜性命都要去救的!

三山張了張嘴,他想吼,想罵人。什麼意思嘛,救了不行,不救也不行。胸口那裏像有一台磨在轉動,磨是接在電機上的,電機幾乎朽壞,所以轉得不勻稱,一跳一跳,一卡一卡,嘎嘎響。三山手猛地一揮,要把電關掉,把磨掀掉。揮手的同時,喉嚨也動了。難聽的話,是的,越難聽現在他越想說,他要脖子一揚把它們大聲吼出來。

這時木穗把身子一轉,頭低著,雙掌捂臉,肩膀抖起來。

三山在原地愣著,真愣了。剛才他要幹什麼?要罵人。罵成了嗎?沒有。還沒罵成,木穗就聽到了。真聽到了?三山很吃驚。

他從沒大聲跟木穗說過話,他父母每次在電話裏都說,要對木穗好一點。父母並不是真覺得木穗是個多好的媳婦,好的其實隻是木穗帶給三山的生活。有錢,有房,有店,三山無聲地吐口氣,這口氣差不多是從小腹那麼出發的,像秋風一樣刮過整個內髒,然後又刮過口腔,噝噝噝地發出動感很強的聲音,卻隻有三山自己聽到。他走過去,扳住木穗的肩,無論怎麼說,木穗哭了,他總不能一句不吭。怎麼啦?他問。

木穗臂一抬,把他手擋掉。要救!她非常用勁地喊,腰都弓起了,臉上濕漉漉的,淚東一縷西一縷。救呀,人怎麼能不救!如果有人救,我老媽就不會死!沒有人救,我就沒有老媽了。九歲我就沒有老媽了你知道不知道?

三山說,我知道,我救我救。說完覺得不對頭,木穗不是朝他喊的,木穗的臉朝著隔壁,隔壁是何遠新的房間。三山突然鬆口氣,木穗的哭不是因為他,木穗並沒聽到他未罵出口的話,就是嘛,怎麼可能聽到。

才九歲啊,我老媽就死了,我才九歲啊……這麼一喊,木穗好像把力氣喊盡,連筋骨都喊掉了,整個人軟綿綿地掛在三山臂彎上。很沉,三山沒想到木穗這麼沉。他說,我知道我知道。他知道木穗九歲時母親就死了,她隻是說死了,病死了。可是,剛才她卻說如果有人救,就不會死。她老媽是護士,如果病了,醫院不會不救。這話很蹊蹺。

第二天木穗上超市時,店裏隻有三山和依嬌。依嬌慵懶地蜷在旋轉椅上塗指甲油,塗一下送到嘴邊吹一下,又舉起來對著光看看是否均勻。

三山在她旁邊坐下,順手抓過一把排骨梳在掌心一下一下地叩著。依嬌,他叫,木穗的老媽是怎麼死的?

依嬌眼皮往上一翻,搖頭,我怎麼知道?她老媽死時,我還沒生下來哩。

你肯定知道,肯定。

為什麼肯定?依嬌歪著頭,揚起眉。

三山半晌不吱聲。腦子裏空空的,什麼也沒想,嘴本能地閉緊了。依嬌手在桌上一拍,反而是她好奇起來了。問呀,你怎麼不問了?

問什麼?她老媽如果有人救,就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