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電話是從梳剪坊裏打來的。杜老板打的。
三山走後,木穗給剃須刀換了一個新刀片,然後她走到店門外,對著河。四月的陽光相當溫和地落在河上,河正在衝汙,流動的水麵是黃綠色的,像一片碩大的落滿灰塵的磨砂玻璃。木穗把刀舉起,舉向眼睛。整個過程都伴隨著依嬌的阻攔與尖叫,依嬌一邊叫一邊奪剃須刀,兩個人絞在一起,踉踉蹌蹌,推推搡搡,從店裏一直到店外。叮當!剃須刀終於從木穗手上到了依嬌手上,又從依嬌手上到了水泥路麵上。稍稍遲了點,但也稍稍起了作用。刀的目的地本來是眼睛,木穗自己的眼睛,但是因為依嬌的撕扯,它減了力,隻來得及在眼皮上斜斜地劃一下,就飛出去了。木穗手上空了,動作卻沒停下,她繼續往兩眼上做著打叉的動作。判處死刑!她說,判處死刑!她又說。突然停下手,扭過頭問:依嬌,不該判死刑嗎,我的眼睛不該死嗎?聲音像一段絲綢,緩緩鋪展出去,風吹過,漣漪般抖動。
杜老板和小麗這時從茶莊走出來。
梳剪坊的動靜他們已經聽到一會兒了,但那時他們都沒心情管。木穗說小麗是二婚的,小麗會不會真是二婚的呢?杜老板心裏格噔格噔的,臉色很難看,回到自己店裏就問小麗。小麗剛開始一直否認,說沒有沒有,木穗那人那麼怪,她的話你也信?杜老板有一瞬間覺得確實不可信,他娶小麗時,小麗才二十六歲,清清爽爽的還像個學生。但馬上又覺得無風不起浪,女人看女人跟男人看女人不一樣,男人隻能看到外殼,女人卻可以看進最深的內核。據說有的人眼毒到單從屁股的形狀和走路的樣子,就判斷得出是不是處女。小麗不是處女,這一點杜老板已經知道,但不是處女與二婚是有區別的,區別很大。杜老板很受傷,覺得被欺騙了。當初要跳河的其實不是小麗,而是他。
他二十歲就開始做茶葉批發生意,北京上海西安長春各地跑,跑著跑著,留在家裏的老婆也跟人跑了。老婆跑了,但錢卻都還在杜老板手中,算是萬幸。恰好小麗出現了,杜老板給小麗打電話請吃飯買名牌服裝,小麗都一一搖頭,直到杜老板把錢一筆筆轉到小麗的名下,小麗才肯嫁給他。事情弄擰了,存在欺詐行為。杜老板瞪圓眼一拍桌子,他說,實話實說,不說就離婚!他的話音一落,小麗巴掌比他更猛地在桌上落下。離就離!小麗像被人咬了一口尖利地暴跳起來,小麗說,我是二婚的怎麼樣?我在廣州被台灣仔包了,包了兩年,他帶著我到哪裏都口口聲聲向別人介紹我是他老婆。他給車給房給錢,我真把他當老公了,我還想給他生一堆兒子呢,可惜他在台灣有老婆了,他老婆跑來攪黃了這事。否則我會嫁你?我從廣州一氣之下跑回老家,心想誰求婚求得狠就嫁誰,你走狗屎運了,你以為你是誰?離就離!
小麗說離就離的那一刻,木穗的剃須刀在三山手上劃下了叉。三山先隻覺得手麻,不痛,他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手,有點看不明白似的。這時依嬌的聲音響起,依嬌尖叫著招的士,要上醫院。杜老板都聽到了,卻沒一點興趣。杜老板已經換了個人,他挨近小麗,捏住小麗的雙臂。小麗,他柔聲叫,對不起。小麗站著不動,呼呼呼的粗氣一口口從鼻孔中噴出,落在杜老板脖子上,杜老板覺得好像有兩根炭條在那裏灼著。杜老板說,對不起小麗。小麗說,當然對不起,你都真正二婚了,我不過疑似二婚。誰吃虧了?我!我以前不告訴你,是不想提傷心事。我媽讓我把以前都忘了,死心踏地過安份的日子,我就跟你過了。你不過,也行,我再回廣州去。杜老板連忙說,我過我過,你讓我怎麼過我就怎麼過。小麗說,都什麼年頭了,還有絕對純潔?絕對一塵不染?神經病呀!對對對,是神經病。杜老板說這話時,眼角餘光瞥見三山手裏裹著淡藍色毛巾從店出來,上了的士。依嬌也想跟上,被三山攔下了。杜老板心想,奇怪,毛巾是用來包頭發的,為什麼包手了?而且包得那麼厚,那麼淩亂,另一隻手還緊緊捏著,像抱著一個嬰兒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