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一開始就錯誤地選擇了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她在那個時候降生了。
所有的人都去與雪狼作戰了,顧不上姥姥,氈包裏隻剩下姥姥一個人。姥姥十分鎮定。她沒要任何人幫忙,嘴裏叼著一柄鋒利的割肉刀,手中緊捏著兩塊羔皮,不慌不忙,獨自在氈包裏生下小姨。姥姥割斷臍帶,將臍帶打上梅花結,用一張羔皮裹著小姨,將小姨包紮好,再收拾好自己,從氈子上爬起來,紮好袍子,提著那把染著臍帶血的割肉刀,撩開氈包的搭簾,一路踉蹌著衝進風雪中,去為她的丈夫助戰。
風雪大得迷眼,姥姥在風雪之中尋找著她的丈夫。她不斷地與四處亂撞的雪狼遭遇。她揮刀砍倒了一隻雪狼,同時被另一隻雪狼撞倒在地。她倒在地上,用腳踢蹬著雪狼的肚子,胡亂揮舞著手中的刀,將那頭雪狼的兩條前腿砍了下來。狼腿飛出兩丈多遠,消失在雪堆中,失去了兩條前腿的雪狼負痛狂嗥著向一邊衝去,將一頭犏牛撞倒。高大的犏牛轟隆一聲撲下去,一張嘴,花花綠綠的五髒六腑從嘴裏飛濺而出,將雪狼撞得滾出了兩丈遠。牛沒了內髒,立刻成了一張空皮,瞪著拳頭大的眼睛,黑雲似的坍塌在雪地裏。姥姥從地上爬起來,踩過熱乎乎的犏牛皮,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她的寬大的袍子拂掃在雪地上,雪地上滴滴答答灑落下大朵大朵豔紅的梅花。
姥姥終於找到了她的丈夫。他在一群雪狼之中。他的馬已經倒在了一旁,喉嚨和肚子被雪狼們撕開,內髒拋撒得到處都是。他自己的腿和胳膊也被雪狼咬傷了,骨肉袒露,渾身都是鮮血。
子彈很金貴,子彈射進雪狼柔軟的皮毛裏的聲音也很悅耳,但子彈早已打光了,被鮮血糊住了眼睛的姥爺和他的兒子們隻能用他們手中的鋼刀來搏擊。鋼刀劈開雪狼頭顱的聲音同樣是悅耳的,它們甚至比子彈射進雪狼皮毛裏的聲音更悅耳,它們讓精疲力竭的姥爺和他的兒子們越來越興奮,而讓雪狼們越來越喪失耐性。
雪狼不喜歡在白天作戰,那是它們休養生息的時候,在失去和睦相處的好日子的時候,它們會為白天的明媚和滿地同伴的屍首而傷感。天將黎明時,雪狼們丟下了二十幾頭同伴的屍首和近百頭牲畜的屍首退出了攻擊,它們舔著嘴角和趾爪上的鮮血,揚頸朝天嗥叫,彼此通知著撤出戰鬥,相互照應著,一個個目光憂鬱,像草原上最傷感的詩人,一步三回頭地消失在風雪之中。
姥姥第一個發現氈包不在了。
雪地上布滿了雪狼和畜群踐踏的蹄痕,以及凍結成了黑冰的零碎肢體和內髒,氈包卻不在了,它們消失在原來的地方。
姥姥愣了一下,她丟開手中的割肉刀,一路踢濺起雪粉朝雪地上撲去,到處尋找氈包。氈包不知什麼時候被雪狼和畜群撞倒了,被狂風刮得不知去向,氈包裏的東西隨同氈包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片狼藉的雪地上空空如也,連煮奶茶的紅銅壺都沒有留下來。
找不到氈包的姥姥瘋了,她像母狼一樣聲嘶力竭地喊叫著:啊——啊——
姥姥的喊叫聲招來了家人。他們捂著傷口趕過來,在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之後,開始沿著風去的方向尋找。他們終於在兩裏路外的一片荊棘叢裏找到了氈包。
姥姥甩開家人的阻攔,撲過去掀開氈包——
氈包空空的,那裏麵什麼內容都沒有。
姥姥真的瘋了,她趴在氈包上,一寸寸地摸索著、撕扯著,好像那樣的摸索和撕扯是可以把那個留在氈包裏的孩子尋找出來似的。
孩子不在氈包裏。她丟開氈包,反身回去,沿著風來的方向去尋找。她跪在雪地裏,雙膝匍匐著向前爬去,用雙手在雪地裏刨動。她刨出一條雪狼腿,又刨出一具瞪著眼的牛頭。姥姥把它們丟到一旁,她把冰雪刨得四下裏飛揚。那些飛揚起來的雪再一次從空中落下來,好像它們又活過了一次,是一場新雪似的。
姥姥那麼拚命地向前爬,拚命地刨著雪,她終於在一個雪堆裏刨出了那個羔皮包裹。
所有的家人都看見了羔皮包裹裏的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她一頭一臉的雪粉,嘴裏也噙著雪粉,活像一個剛剛從天空中落下來的雪孩。她安靜地閉著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則亮晶晶地睜著,小嘴巴如紅潤的桃花瓣,咂巴咂巴地吮吸著從天空中落下來的新鮮雪花,好像它們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
姥姥猛地將羔皮包裹摟進懷裏,一下子癱坐在雪地裏,號啕大哭起來。
那個時候,姥姥開始血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