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家族和家族之外,小姨的死產生的影響是前所未有的。
我們的家族很龐大,不斷有新的生命從別的世界來到我們之中,和我們一起生活,也不斷有舊的生命起程前去另一個世界。這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正常到我們家族中任何一個生命起程去另外一個世界,留下來的人都不會表現出太多的悲傷和眷念。我們甚至有一份欣喜,因為我們知道離開我們的那個親人,他(她)隻不過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開始了他(她)新的生活,雖然我們看不見,但那一定是快樂的,而要不了多久,等到這個世界裏的日子過盡了,我們也會起程去那個世界。我們就會和先到的那些人們再度相聚,我們在那裏還是親人,不會改變。
但是小姨的離開卻是個例外,她的死讓幾乎所有的人都表現失常起來。
我們家的孩子們在那些日子總是神經兮兮的。比如我的大姐,她在那段時間裏一直在偷偷地落淚,因為使用了太多的麵巾紙並且不斷地洗臉,她把家中最漂亮的自己弄得十分難看。我的二姐那些天怒氣衝衝,她總是挑她孩子的毛病,把孩子弄得做什麼事都不對,而她一向是我們家的乖乖女,從她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找過任何人的麻煩。問題是,她的孩子隻有三個月大,如果說因為要吃要喝或者長痱子而啼哭通常不能算作毛病的話,天知道她有什麼道理去挑那個三個月嬰兒的毛病。
表現最反常的還不是我們家的孩子們,而是老人們。那些日子裏,我們家的老人,我是說包括和我們家有著親戚以及友情關係的那些老人,他們不斷地犯心絞痛、血壓升高或者別的什麼毛病。那些天我們老是接到這樣的電話,告訴我們誰又犯病住到醫院裏去了,誰又犯病需要住到醫院裏去。以致電話後來再一響,父親就會非常煩躁地把正在看著的報紙往邊上一丟,說,又是誰?又是誰?住個院,又不是打南沙,有什麼大不了的?病了就往醫院送,送進醫院就打針吃藥,再不行了就拉上一刀,心肝肚肺,該洗就洗,該扔就扔,值得這麼滿世界張揚嗎?
我知道,父親這話是氣話,他這麼說不對,他這麼說絲毫不講道理。我們大家都愛小姨,我們非常看重她,她現在走了,去另外一個世界了,雖然日後我們還會在那個世界再見麵,我們還是親人,但我們仍然有思念她的理由和權利。再說,有些事情,比如說在這個世界裏的事情,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割裂開,還沒有來得及清理好,還沒有來得及交代清楚,我們家族其他的人,他們起程去另一個世界的時候,他們已經把這一切都交代清楚了,離開的他們和留下來的我們都沒有什麼牽掛了。但小姨沒有,小姨她給這個世界留下了太多的問題,她在離開之前把一切都弄亂了,弄得不可收拾,弄得後患無窮。她這麼走開,我們大家都會有負重不起的感覺,我們大家都會有無法適應的感覺,比如想一些問題、偷偷地流淚、怒氣衝衝或者住進醫院以及煩躁,這又有什麼錯呢?
但是有一點兒我一直沒有弄明白,那就是那些老人們的另一種表現。
我發現,在小姨走向另一個世界的時候,準確地說,在小姨變成了一杯輕盈如靈魂的灰埃的時候,那些老人,那些和小姨在漫長的生活中彼此留下了生命烙印的老人,他們在極度的痛苦之後,在極度的不能承受之後,全都下意識地籲出了一口長氣,好像有一件長期困擾著他們的難題,終於解決了,結束了。
我發誓,他們真的全都籲出了一口長氣。
部隊攻打天津外圍的時候,焦柳第一次見到了小姨。
焦柳帶了一支民工隊伍往上送彈藥,在過永定河時,幾發炮彈落在了河岸上,有兩個沒來得及過河的民工被炸進河裏,他們看管的牲口也被炸得四分五裂,順著陡坡滾進河裏。焦柳衝上河堤,高聲喊叫著,要民工們不要驚慌,管住自己的馱子,要警衛班的人去幫助民工牽住牲口,幫助還沒有過河的馱子盡快過河。
焦柳經驗豐富,他參加過無數次戰鬥,類似的事情經曆過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打仗總是要死人的,炮彈在天空中飛著,誰也保不準會落到哪一個人的頭上。炮彈落到誰的頭上誰就是烈士,躲過了的,等炮彈過去了,還得爬起來,撣掉身上的泥土,繼續往前走。情況就是這樣的。
誰知炮彈點燃的火焰還沒有熄滅,人還沒來得及集中起來,被炸中的那兩個馱子裏的手榴彈抗不住火烤,被引著了,相繼炸了起來。河岸上爆炸聲此起彼伏,彈片橫飛,火光四濺,這一下,民工們失去了控製,丟下馱子就跑。季節正是冬月間,天寒地凍,民工們誰也不顧那些,爭先恐後地往岸上爬,踩得河麵上的冰淩一片破碎。牲口群這時也炸了窩,掙脫韁繩,四下裏亂竄,把身上馱著的彈藥箱拖著拉著,丟得到處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