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陌也不欲與她糾纏,於是弓了身:“嬸嬸教訓的是。隻不過,我留下與否,也不是嬸娘說了算的。嬸娘若是真覺得桑陌髒了嬸娘的地方,自可以去和疏浚說,讓他把我趕出去好了。”
說罷,俯身行禮,匆匆離去。
耳邊傳來九嬸怒罵的聲音,另一女子勸解的聲音,不絕於耳。
桑陌逃一般跑走,好像這樣就可以把那些聲音遠遠甩在身後,再也不用理會,唯餘鬆濤陣陣。
正走在路上,剛巧碰到季疏浚來尋她,看他一臉笑,一腔火發不出來,便把藥甩在他懷裏。季疏浚不明所以,隻能笑道:“怎麼了?發這麼大脾氣?”
桑陌轉了臉,不理他,奔開兩步。
季疏浚見到這個樣子,心裏已是了然,追上來,拉過桑陌,勸道:“那些人嘴碎人閑,別和他們一般見識,何苦氣壞了自己?”
桑陌強擠出個笑,應道:“我明白的。”
季疏浚眼中沉痛,握住桑陌的手,隻剛說了“陌兒”兩字,從半空中就掉下一個黑影來,動作快如鬼魅,趁兩人都還未反應過來,一把扣住桑陌,拉得桑陌一個趔趄。天幸那人似受了重傷,已是強弩之末,隻嘶聲說得“救我”二字,便昏了過去,昏迷之中依然緊緊扣著桑陌的右手,好似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桑陌一把扶住他,這人身量長,卻出乎意料的輕,桑陌扶著,好似扶著一片紙人。季疏浚掰開他抓住桑陌的手,見他手臂青紫,分明是中了毒。兩人知道耽擱不得,分別施針,桑陌用金針刺他身上郤門,神門,心俞三穴,以護住心脈。季疏浚封住此人臂上天泉、尺澤、內關穴,不讓毒物向上蔓延,又嚼碎了隨身帶著的丹藥,敷在傷處。
兩人都是季家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於醫術一道雖不敢誇口是華佗再世,也算得上是醫術精湛,饒是這樣,全神貫注,手下一刻不停,直忙到月上梢頭,才算把人從閻王那裏拉了回來,對視一眼,鬆了一口氣。
季疏浚擦擦額上薄汗:“既然此人性命已然無恙,陌兒,你在此侯著,我這就去叫人來。”
桑陌一把拉住季疏浚,問:“叫人幹什麼?”
“當然是送到官府啊,此人來曆不明,形狀可疑,若是留下他,隻怕會招來禍事。”
桑陌急道:“他都已經傷成這樣,想來是傷不了人,若是外界有什麼糾葛,以季家的名望,也不會怕了誰去,總不會吃虧。哪兒有什麼禍事?你我二人聯手,才把他救了回來。若是送去官府,那些官差豈會仔細待他?好人進了地牢,還無端送去半條命,更何況他?我們救他性命,是醫者的本分,若是這樣半途而廢,既不是害人性命?不若先治好他,再送去官府,他若有罪,也就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若無罪,到那時官差自然不會難為與他。”
季疏浚歎了口氣,無奈道:“陌兒,我知你心善,可一個女孩子家,不想著旁的,也要想著自己,這若是個大奸大惡之徒,你留下他,豈不是害了自己?”語意殷殷,情真意摯。
可桑陌寸步不讓:“那也總不能見死不救。當年祖爺爺在醫堂前問我的那些問題,陌兒日日在心中默念,不敢有些許遺忘。如今真的見了瀕死之人,又豈能背誓?”說罷不再說話,隻是看著季疏浚,目光中是不容動搖的堅定。季疏浚無奈搖頭,桑陌有百般好,就是太過良善,明知眼前這人不是什麼好人,也不忍心見死不救。再看那昏迷之人的樣貌,雖說是狠厲了些,倒也周正,不像是個十惡不赦之人。也知道自己擰不過她,也隻能無奈地搖頭,幫桑陌把人扶到西院。隻是趁桑陌不注意,封住了那人手腳經絡,心道若是此人並無歹心,再給他解開就是了。
西院是季家幾乎已經廢棄的一個地方,當年季峭辰老爺子把桑陌指去西院住,那死氣沉沉的院子才重新有了人氣。也不知是不是老爺子故意安排,此後便再沒有第二個人住進西院。偌大一個西院,四無人聲,隻聽得春蟲鳴叫不歇,是以兩人扶著昏迷之人一路回到西院,也沒有旁人看見。
季疏浚把那人扶到床上,給他換下血衣。季家大少爺哪裏做過伺候人的活?這人又重傷,不敢碰他,等到把衣服剪碎了換下來,季疏浚已經是滿頭大汗,回頭對桑陌道:“我再去四叔那裏拿些止血的丹藥回來。”
桑陌點頭,也跟著出去,手腳麻利,打了盆水回來。剛才慌亂,忙著保他的命,並沒仔細去看他的傷。現在回到西院,靜下來,查看他身上傷勢,桑陌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這人身上有三處致命傷,八處大傷,小傷更是不計其數,整個人像從血池裏麵撈出來,被人戳得像把漏勺,把渾身的血都漏光了。彼時桑陌隨季七出診行醫也有幾年,這幾年見過的病人不說上千,也有幾百,卻從未見過像這樣的——這人撐到現在還有一口氣,簡直就是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