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子娘發話了,要小人。因為她知道,小人是帶把的,從媳婦尖尖的肚子就看出來了。於是,就要了小人。於是,不久順子就又娶了新的媳婦。
我知道,赤腳醫生一輩子沒有生養,隻為別的女人接生孩子,她看到的隻是痛苦的外表,體會不到真實的感受。那是女人被撕裂的過程,是女人在陰陽兩界掙紮的過程,是女人在自己與兒子之間選擇的過程。多少年後的無痛分娩和剖腹產,使女人從此告別了這個過程,可那時,她比村裏的接產婆有著明顯的優勢,得到人們的信任。從她進來,我不敢再亂喊亂罵,隻緊緊咬住嘴唇,把所有的一切壓回胸腔。在疼痛間隔的瞬間裏,我邊抹淚邊交代後事,解放,如果要選擇,就選擇要兒子吧,我做主。你也別為難,也別去為難娘。
解放哇地一聲抱住我,哭喊道,你胡說啥呀,我不要你死,如果真是那樣,我要你,要你。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別亂喊叫,啥沒啥呢,就死呀死呀的,我就那麼沒本事?順子媳婦是倒生,你是順生你怕啥?你省省力氣吧,我讓你用勁再用勁,這勁用不到地方,也是白搭。別緊張,你骨盆寬,養孩子哪有不疼的?咬住牙!
兒子嘹亮的哭聲終於結束了一切痛苦,婆婆把赤腳醫生請到北窯炕上,炕桌上早備下四個盤子,案板上擺著餛飩,先為我盛米湯。解放放了紅糖,端進來,把我攬在懷裏,吹一口,喂一口。
我說,把兒子抱起來讓我看看,像你還是像我。
娘說跟我小時候一個眉眼。醫生也說貨真價實。
你怕他不是你的種?
說句笑話嘛。娘說你現在不能動,喂奶時再看吧,以後天天看,還怕看不夠?
兒子哪能看夠?到他兩歲時,咱再養個女兒,不是說,一兒一女活神仙麼?俗話說,兒子跟媽親,閨女心疼爹,我總得給你養一個,貼心小棉襖吧?
解放說,你這傷疤還沒好就忘了疼?剛才咋喊來,我再也不養了麼,我再也不敢了麼,嚇死我了。罵得我差一點去跳溝。那會兒我真的覺得,是我的罪過,才讓你遭恁大罪!我真是替不了你,要能替了,死一百回我都情願。
我不好意思了,要麼說女人賤,這疼還在身上呢,就又想了。
兒子在炕那頭,哇哇哭起來。咋像個小貓?抱過來我看看。我突然覺得,經曆了分娩的我,已不再是原來的我,是什麼,說不清楚。隻覺得兒子抱在胸前,小小的人兒貼了肉,心底就突然湧動著一種情緒,想把他重新放回肚子裏,永不分離。
兒子大風10個月了,那張臉酷似潘解放,圓腦袋,小眼睛,疏眉毛,勾鼻尖,闊嘴巴,還有,招風耳,繼承了潘家家族遺傳的全部。從此,家裏時時響起我喊解放的聲音,呼來喝去,理直氣壯,連婆婆也裝聾作啞,隻當沒聽見。
每當生產隊開會,解放都喜歡把兒子扛在肩膀上,在人群裏晃來晃去。而那時,我已和一堆女人紮在一起,扯著麻繩,納鞋底。與那些女人不同的是,我習慣給兒子喂奶時,稍稍偏過身子,避開那些男人,再撩起衣襟。兒子頭拱在懷裏,噙住奶頭猛咂,讓我轟然一陣,渾身輕輕顫栗。我把兒子小手含在嘴裏,得極力克製著自己,才使咬下去那排牙印,輕得像一個吻。
兒子吃飽了,鬆開嘴,用一隻小手,拽著奶頭玩。我輕輕拍他一下,說,去,找爸爸。然後扯著嗓子喊,解放解放,你兒子要你。
解放從擺方(一種棋)的男人堆裏擠出,應聲跑來,屁顛顛地,笑得眼睛成了一道縫。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9、大風小雨
仿佛一眨眼,兒子大風就五歲了,女兒小雨也快兩歲。宣傳隊早散了,我在生產隊裏勞動,掙工分。解放被小學校借調去教語文,掙的還是工分。
那天,隊裏在西畔上修大寨田。歇息起來時,彩霞把坐在屁股下的竹筐扔過來,一失手扔進我身旁的枯井。我沒有想到,這一扔竟然把我的農民身份扔掉了,在這個下午,像是天上掉下一個餡餅,我跟著來招工的幹部進了機械廠宣傳隊,成了掙工資的公家人。後來我才知道,全廠幹部工人,離國家人還差著一個台階,機械廠的性質屬於:大集體。
一個月後,我穿一身勞動布工作服,戴一頂同樣質地的帽子,回家過禮拜天。彩霞來看我說,你還不謝我,不是我把你筐子扔井裏,你能脫了這層農民皮,成了工人階級?
夜裏,我不讓解放閉眼,聽我說話。你說咋恁巧?神仙算也算不下那麼巧。怎麼地區就心血來潮,要搞農村小戲調演?還不要劇團要業餘的。怎麼機械廠宣傳隊就缺,扮演女支部書記的演員?怎麼他們就,就想起我宋梅影?怎麼筐子就掉進井裏?它難道知道,從此,我再也不用擔它修,大寨田?
解放打個嗬欠說,知道啦,說了幾遍啦?不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麼?哎我說,你那工資,每月二十四塊,要給我八塊錢買煙,我一個民辦教師,掙的是工分。有掙錢的媳婦,再拿廢作業本卷幹棉花葉子,丟人。還有,八塊錢給娘,交弟妹的學費,別忘了你老大媳婦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