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有的短篇小說半半拉拉,幹幹巴巴,看完了讓讀者不得要領,得到的隻是一堆枝葉和一片雜蕪的印象,欣賞心理不能滿足,還是一種閱讀浪費的感覺。之所以如此,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裏麵缺乏種子。
好比一棵玉米的胚芽包含在一粒玉米種子裏麵,一篇短篇小說的胚芽也包含在一粒短篇小說的種子裏麵。在寫一篇短篇小說之前,如果我們沒找到短篇小說的種子,就無從下手,就找不到行動方向,既沒有出發點,也沒有落腳點。我們這些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有人恰好住在一樓,樓前恰好有一塊空地,這人就把空地開墾起來,想種一棵或幾棵向日葵。地有了,肥料有了,墒情不錯,日照充足,季節也正當時,可以說別的條件都具備了,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這個東風不是別的,就是向日葵的種子。如果沒有向日葵的種子,別的條件都是無效的,一切都是白搭。
為了進一步說清什麼是短篇小說的種子,下麵我該舉一個例子了。請允許我還是舉自己小說為例子,因為我對自己的小說熟悉些,敘述起來方便些。我所舉例的這篇小說叫《響器》,是我比較得意的一個短篇。響器是一種民族樂器,書麵上稱為嗩呐,在我們老家把它叫大笛,吹嗩呐叫吹大笛。我想通過這篇小說,以文字的方式敘述民間音樂的魅力,並表現民間音樂的自然性,以及自然的人性。小說的主人是一個少女,叫高妮。高妮對大笛的聲響很是著迷,一聽到吹大笛,她就感動得不能自已,不知不覺就會流下眼淚。她下定決心,一定要學吹大笛。她排除重重阻撓,下了千般工夫,受了萬般辛苦,終於把大笛學會了,並達到了一種爐火純青的境界。“大笛仿佛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與她有了共同的呼吸和命運。人們對她的傳說有些神化,說大笛被她馴服了,很害怕她,她捏起笛管剛要往嘴邊送,大笛自己就響起來了。還說她的大笛能呼風喚雨,要雷有雷,要閃有閃;能讓陽光鋪滿地,能讓星星布滿天。”我在小說的結尾寫了一個細節:“消息傳到外省,有人給正吹大笛的高妮拍了一張照片,登在京城一家大開本的畫報上了。……有點可惜的是,高妮在畫報上沒能露臉兒,她的上身下身胳膊腿兒連腳都露出來了,臉卻被正麵而來的大笛的喇叭口完全遮住了。照片的題目也沒提高妮的名字,隻有兩個字:響器。”這篇小說的種子在哪裏呢?就在於結尾處這個關於照片的細節。可以說,這篇由八九千字、一係列情節和大量細節所構成的小說,都是從這顆種子裏生發出來的。從表麵看,小說像是一步步接近種子,揭示種子,實際上是先有種子,這顆種子事先就埋進我心靈的土地裏去了,然後才一點一點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小說才長成一個獨立完整的世界。通過這個細節,我還想告訴人們,是人在響器,也是響器在人,其實每個人都渴望發聲,都是一個響器。
不少短篇小說的種子大都是一個細節。細節的好處在於它是一個形象化藝術化的東西,到頭來還是很含蓄,很模糊,給人許多聯想,使短篇小說紙短情長,開拓出遼闊的空間。當然,短篇小說的種子不限於細節,它有時是一種理念,一句哲語,一處景觀,一種氛圍,或是一個人。這裏就不再舉例了。
短篇小說的種子結在小說的根部多一些,但它的位置並不是固定的,有時在根部,有時在梢部,有時在中間。有時還有這樣的情況,通篇好像都找不到短篇小說的種子,可它的種子又無處不在。
無論怎麼說,在現成的短篇小說裏尋找小說的種子還是比較容易的,難的是在生活中尋找短篇小說的種子。它不像我們小時候到生產隊的菜園裏去摘黃瓜,哪根黃瓜是留種子用的,我們一眼就認出來了。因為那根黃瓜特別粗壯,旁邊還插有一棵艾稈作為留種的標誌。對於留種用的黃瓜,我們懷有一種敬畏感,是萬萬不敢摘的。(待續)
[ 作者係北京作協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