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的農曆有些個意思。
公曆都八月上旬了,農曆卻還在六月裏轉悠。
八月七日,趕上農曆六月二十,正是“立秋”節氣。說是立了秋,可這天兒一點也不見涼爽,反倒煩人地燥熱起來。再加上那些討厭的“季鳥兒”(蟬)拚了命叫,弄得人心亂麻捆綁一般憋悶難受。老伴兒說這是心腦血管的問題,得上醫院查查。
這些日子也不知怎麼了,總時不時地想起上世紀丙午年八月的事兒。
歲月不饒人啊,說來也是“古稀”年紀。有些事不講出來,兒孫們恐怕再也無從得知。
人老了,總想著如何把自己個兒輕輕鬆鬆地送走。雖然《心經》告訴人要“心無罣礙”,可畢竟是凡俗人,一點兒都無牽無掛不大可能。
閑言少敘,先說說第一個故事。
沉香的味道
那時我家住白塔寺夾道,初中是在“平民中學”讀的。
“平民”是男校,南牆隔一條細細的胡同是“女三中”。
記得每逢“五一”、“國慶”天安門聯歡,都是兩個學校搭幫。我和金毓秋就是在跳集體舞時認識的。
平民中學南牆有一棵歪脖子槐樹,枝椏一直伸到女三中的校園裏。偶爾高班同學踢球,球飛到對麵,於是有膽壯者順著老槐樹爬到彼校去。瞬間就能聽到一陣陣女生們的尖叫和起哄聲。
兩個學校雖是男女有別,但在那年的“紅八月”卻是聯起了手,一起造反!女三中老高三有兩個高幹子弟好像是參加了“聯動”,跑回學校拉起了一支造反隊,又勾搭上“平民”的十個男生,走上西城大街小巷,開始了砸爛舊世界的“壯舉”!
剛剛進入八月,全北京“破四舊”,“史無前例”。目不忍睹的慘劇大多我也沒趕上。隻是躲在家裏忙著清理“四舊”,最重要的是把父親的書櫃貼上紅色的封條,上書“造反有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怕紅衛兵來抄查時當封資修一把火燒了。
正忙活著,突然女三中的金毓秋來了。她慌得喘氣不勻,說是她爹被批鬥,心髒病犯了;而她哥金毓貴已然是反戈一擊,和“封建家庭”劃清了界限!
我趕緊放下“活”,跟上她往帥府胡同東頭跑。
金毓秋家是滿人,據說她爺爺是“載”字輩,與溥儀爹載灃是堂兄弟。我常去她家,知道她家的“四舊”可不老少!
到她家時,批鬥會剛散,老人已然緩過氣兒。見我來,一下抓住我手,老淚縱橫。胡須兒亂顫,指著身後,手哆嗦個不停。毓秋不解,無所措手足。
隻有我知金老心思。他是擔心後院小倉庫裏的那些“寶貝”和堂屋裏那張大條案。
金毓秋家是一個“兩合半”院。什麼叫兩合半院呢?就是兩進大院子再加後麵的一排小庫房。老爺子待見我,因我不似毓秋哥金毓貴那麼喪,說“懶得聽他‘嘚啵’那些老古董的前世今生”。
記得一時,金老領導著去後院小屋,讓我去開開眼。
那房子光線昏暗,得拿一五節電池的大手電。電光一晃,滿屋子的黃花梨、紫檀木的老式家具。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時淡時濃的氣味;老爺子如數家珍,真驚奇他這麼大的歲數,如此好的記性。
那裏頭的每一件兒,擱到現如今都得是震驚拍場的寶貝!
“香。”我隨口說。老爺子笑笑,便開講。
“能聞出來的是黃花梨的味道。紫檀不太泛味,酸枝味道不中聞。真正能沁入心脾是水沉……”
“水沉?”
“就是堂屋裏的那張大條案的貼心兒。”
我想起來了。
某年某時的一天,老爺子讓我幫著把條案上的古董挪下來,把條案搬到大院的“涼棚”下麵,戴上花鏡仔細用一塊髒兮兮的麂皮擦拭。極小心,就像手裏不是一塊麂皮,而是一把鐵刷子。
他將我手按在條案邊,來回摩挲。
“閉上眼!用心觀想……”
我聽話照做。隨他手在條案的四邊摸來摸去。摸得出木料致密,有雕刻花紋的起伏。
金老聲音有些遲疑,似乎不知該用什麼詞彙。
“是不是溫潤?有些像……女子的肌膚……不對,是嬰兒的屁股。”
“撲哧。”老爺子笑了。
“不妥,屁股這倆字是對此寶的褻瀆!算了,睜開吧……”
我遵命睜眼。
原來在堂屋看過,卻不如在這光天化日裏看得真切。這可是一件非常精美的兩翹頭條案。長約丈餘,厚有三寸,周邊滿工,是精美的“連環魑龍,如意牽寶錢”非常淺的浮雕紋飾。日後我看了些木器的典籍,大致得知那花紋雕得淺,是古人心疼木料,不舍不忍鏤刻的緣故。
金老指條案絮叨:“看看,這條案是‘三拚的’,中間的夾心板是整塊水沉木。因為料不足尺寸,用黑酸枝貼的幫。這東西稀罕就稀罕在這中間的夾心水沉板上了……”
中間的夾心木並非十分平整光亮,甚至間或有些極細微蟲蝕麻點兒和油漬汙濁痕跡;反倒是貼幫酸枝木顯得黑亮高貴,做工具有藝術大工匠氣質。
老爺子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笑笑:“你看中間這塊夾心板材,足有丈長、尺寬,寸厚。沉香木出產在熱帶,印度、緬、老、越;咱們雲貴、海南也有,可早已經被砍絕!沉香生長極慢,百年才成胳臂粗樹幹。你想,要破成這麼大塊料,這樹得有多粗?總得有兩人合抱!這麼粗的樹沒個幾千年絕難成就……何況這料又是水沉。何為水沉?有些人不懂胡咧咧,說是它能在水裏沉底。胡說!其實水沉是千年的“樹倒”跌落山崖,被洪水衝到河水泥沼,在泥水中浸泡千年不爛!後人發現了它,得到了它,成就了它,就變作了貢品。”